逆行（九）

　　九

　　福安里七号，素琴再熟悉不过了。三间正房，一个宽敞的客厅，父母一个房间，哥哥一个房间，她和姐姐一个房间。一家人常常是围坐在宽大的厨房兼饭厅里吃晚饭。姐姐嫁到四川后，她就一人一个房间，有了自己独立而神秘的空间。她就是在这里出生，成长，读到高中毕业，去四川帮姐姐带孩子才离开的。这里留下她一串串美好的回忆。她两眼注视着，刚挂上墙的全家福。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自己，多么幸福的一家子。爸爸当时在国民政府任职，妈妈在中学任教，哥哥正读大学，她和姐姐都在读中学。昔日的和谐，温馨的家庭，现在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还带着姐姐的两个孩子。爸妈和哥哥远在千里之外的香港，音信全无。姐姐还在梅镇，现在不知逃出与否？何时才能到南京？姐夫到了台湾，如今生死未卜。当年姐夫戎装威武地走进福安里，曾是福安里的一景，也是福安里人的荣耀。如今都像一团乱麻，死死地塞满素琴的脑海。

　　她趁孩子们没起床，赶紧又写了两封信，寄给她在梅镇的朋友，询问梅家大院和姐姐的情况。随后，她将文沛和心怡叫醒，安排他们吃过早饭后，自己在家看书学习，她要赶紧去学校，联系给文沛和心怡报名上学，否则学校很快就要放假，报不上名，就会错过上学的机会，耽误孩子上学是大事。

　　素琴匆匆赶到离家最近的马府街小学，校长的回答是，这两个孩子没有户口，我们学校不能接收。素琴想，这个学校不行，立即又掉头向北，赶到五老村小学碰碰运气，得到的回答也是需要户口。那怎么办？学校告诉她，你们从外地来，要到公安局派出所去报户口。

　　时近中午，素琴回家给两个孩子忙午饭，吃完午饭，两个孩子午睡，她就匆匆赶到马府街派出所，接待她的民警给她几张表格，她接过表格按要求认真填写完后交上去，就坐在旁边长凳上等。

　　“王素琴••••••”民警叫到她的名字，她立刻进去。接待她的民警态度生硬地问:“你是从四川来的？原来是南京人？”“对啊，我出生在南京，在南京读完高中后去四川帮姐姐带孩子，现在回来不能报户口吗？”“谁能证明呢？”“邻居都可以证明。”“那你要到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去开证明。”

　　“这两个孩子不能报户口。他们不是南京人。在四川出生，母亲还在四川，那就得回四川报户口。”“他们要在南京上学。学校报名必须要有南京户口。所以我们才来报户口的。”“他们为什么要到南京来上学呢？她妈在四川，可回四川上学嘛。”

　　素琴想了想说，“她妈是我姐，也是南京人，很快就要回南京了。”“那就等你姐姐回来再说吧。”素琴一脸无奈。

　　素琴马不停蹄又赶到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向他们说明情况。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的人都不认识她，就对她说，“你1946年去四川，在四川六年究竟干什么了？我们不清楚，不能只听你说，我们要调查，要证明。否则我们不好给你开证明报户口。”素琴又碰了个钉子，一筹莫展。她想，怎么到四川开证明？没证明就报不了户口，两个孩子没户口就不能报名上学，她急得一头汗，两眼泪汪汪。

　　“王素琴••••••”她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她本能地擦掉眼泪，只见是中学同学蔡萍向她奔过来。"多少年没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蔡萍身着列宁装，伸开双臂，紧紧拥抱她。

　　蔡萍是她中学时的班长，当时在学校她就积极参加学生运动，是学校有名的进步学生领袖，与素琴关系很好。她常动员和鼓励素琴参加学生运动，但素琴总是碍于自己的家庭情况，不敢参加。两人久别重逢，亲热地聊着知心话。素琴向她述说报不上户口的无奈。蔡萍说：“没事，我替你证明。”

　　蔡萍叫来派出所所长，对他说:“这是我同学，我可以担保她没问题，请给她报户口吧。”派出所所长对蔡萍说：“蔡主任，那就请您给她出个证明，我就给她办。”并对素琴说，“你明天拿着证明，直接来找我。”“那好，我负责给她开证明，谢谢您。”蔡萍说完，拉着素琴就往外走。“到我办公室去，我给你开证明。”这时，她才知道老同学蔡萍中学毕业后就加入了地下党，一直从事革命工作，解放后被安排在白下区区委工作。如今，她已是年轻有为的区委办公室主任。

　　“上车。”蔡萍骑上自行车，让素琴跳上自行车后架，她带着素琴到她办公室去开证明。

　　素琴坐在蔡萍自行车的后架上，紧紧地搂着蔡萍，聊着班里其他同学的情况。很快，自行车从太平路拐进太平巷，就到了区政府门口。两人手拉着手进了蔡萍的办公室，蔡萍拉开抽屉，取出区政府的红头信笺，详细地给她和两个孩子写了证明，写完后签上名，并从抽屉里拿出区委办公室的公章，在证明信上，盖了一个大大的红章。

　　“拿去吧！明天去报户口，保证没事!有事再来找我!”“谢谢，谢谢你!”素琴如获至宝。

　　第二天，素琴拿着蔡萍开的证明去报户口，果然一路绿灯。她到马府街派出所，找到昨天那位派出所所长，派出所所长仔细地看了看证明，又端详了一会而素琴，走到一个管段民警身边，将证明交给他说：“你替她报户口吧。证明存档，备查。”

　　“好的。”民警让素琴填完所有的表格和材料，对她说，“三天后，来取户口本。”

　　素琴回到家后，把报上户口很快就能报名上学的好消息，欣喜地告诉了文沛和心怡，他们都高兴地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三天后，素琴到派出所，拿到新的户口本，立即直奔马府街小学。素琴如此来回奔波，全靠两条腿走路，挺累的。她决定要买辆自行车，想想当年，她是班里唯一一个骑自行车上学的女生，同学们都很羡慕。马府街小学的校长，热情地接待她，根据文沛和心怡的实际情况，文沛下学期可直接插班上三年级，但四川那边的教学情况如何？学校需要测试一下。心怡下学期可以直接上一年级。

　　第二天早晨，素琴将文沛和心怡精心地打扮了一下，穿上新买的衣服，显得特别精神。素琴骑上新买的自行车，将心怡抱上，坐在自行车的前杠，文沛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三人一部自行车，高高兴兴地来到马府街小学。文沛和心怡怯生生地四处环顾，学校是二层楼房，三面环绕，中间是宽阔的操场，比梅镇在祠堂里上课，要正规多了。文沛和心怡看到将要入学的学校如此漂亮，高兴极了。文沛被带到校长室测试，校长拿出两张事先准备好的语文和算术试卷，让文沛独自一人在校长室写。素琴还担心文沛不能通过测试，可没想到文沛不到一小时，就将两张卷子做完了。校长看后，称赞道：“不错！算术100分，语文96分，字写得也很好，测试通过！九月一日就来上学吧。”文沛激动地向校长鞠躬致谢。

　　他们兴高采烈地骑车回到家门口时，无意中见到地上有一封信。

　　素琴拿起一看，正是盼望已久的四川来信。她既高兴，又担心，两手微颤，忐忑不安地打开信，信还没看完。她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眼泪瞬间蹦出眼眶，落在信纸上。

　　文沛和心怡紧紧地抱着素琴问:“小姨，怎么啦？”“你妈妈死了。梅家大院也被烧了。”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刚刚还沉浸在报名入学的兴奋之中，此刻已跌入极度悲伤的冰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