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一）

　　一

　　时光荏苒，转眼已来到1949年。春节的鞭炮声渐渐消停，梅镇上空还飘着淡淡的爆竹烟火味。镇上的人还沉浸在浓浓的年味之中。梅镇到处呈现一派恬静、安宁、祥和的景象。其实此时，山外的世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淮海战役己结束，国军大败，蒋介石损失五十多万精锐部队。国共和谈正紧锣密鼓地进行。蒋介石是想借国共和谈拖延时间，整合残兵败将，重新部署长江防线，以期利用长江天堑阻止共军横渡长江，挡住共产党解放全中国的步伐。但梅镇地处深山，消息闭塞，小镇人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人们的生活并未受到国共交战形势的影响，仍然慢悠悠地保持着原有的生活节奏。

　　梅鸿儒托人带信到梅家大院，说近日要回家探亲。素雅已许久未见丈夫了，就是刚刚生下的第三胎，是个儿子，取名梅武军，鸿儒也没见过。素雅生老三时，原本鸿儒答应休假陪妻子待产，但因军务繁忙，未能如愿。此刻得到丈夫马上就要来家的消息，素雅激动得难以入眠。她多么希望丈夫能赶快回到自己身边，见见刚出生的二儿子，与她分享得子的快乐。镇上的人也听说梅鸿儒要回镇了，相互传递着令人愉快的消息，还希望能再睹梅军长带部队踏进梅镇的威武风彩。

　　素雅抱着儿子正在喂奶，她端详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想到丈夫马上就要看到儿子，心里甜丝丝的。素琴正忙着给文沛和心怡张罗早饭。梅老爷更是喜上眉梢，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儿子要回来了嘛，这是光宗耀祖的喜事，他脸上自然风光无限。梅老爷特地穿上春节刚做的新锦袍出门，到街上去溜溜，显摆显摆。沿街的乡亲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老爷子，儿子要回来了，高兴吧。”“是啊，是啊。”老爷子满脸堆笑，抱拳向大家回礼。

　　丈夫今天到家。素雅喂完奶，将儿子放进摇床，让保姆看护着，自己进内屋，要精心打扮一下。素雅原本就是个美人胚，苗条的身材，近一米七的个子，髙挑而亭亭玊立。瓜子脸蛋，杏眼翘眉，两个小酒窝更是讨人喜欢。当初梅鸿儒在金陵见到素雅就被她迷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今虽是三个孩子的娘，仍未失当年风彩。久别胜新婚嘛。她精心地梳妆打扮，就是要让久别的丈夫更添激情和爱意。她又将鸿儒替她买的法国香水在身上喷了又喷，还不放心地在镜前照了又照，看看选穿的衣服搭配是否得体、优雅。化妆完后，她前后院转了几圈，还没见丈夫回来，回到内屋见时钟已过十二点，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心想，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有什么紧急军务回不来？素雅急坏了。梅老爷在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太阳已偏西了。他端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佣人茶换了几次，饭催了几次，老爷子就是没有搭理。文沛和心怡毕竟还小，并未因爸爸耍回来而有异常，他们长这么大也很少见到爸爸，也并未感觉家人的心情不悦，仍一个劲地和素琴耍闹，要吃这，要吃那。

　　太阳落山，夜幕开启。玩了一天的文沛和心怡也累了。素琴哄着他俩上床，不一会儿就进入甜蜜的梦乡。这时素琴才有空来到姐姐的房间问，"姐夫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素雅一脸愁容，两眼盈泪，无言以对。她知道，军人带兵打仗，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身不由已。鸿儒至此未归，肯定是无奈，更有难言之苦。他何尝不是归心似箭？作为军人妻的她，只能包容和理解。

　　时钟已过十二点。忽然一个家丁高叫，"少爷回来了。"只听得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素雅赶紧迎出门去，家人也都纷纷簇拥着她向大门走去。瞬间，素雅已见几匹高头大马，飞驰而来。鸿儒拉住缰绳，军马一声长啸。鸿儒跳下马，与妻子紧紧相拥，步入大厅，拜见仍端坐在椅子上的梅老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梅老爷一脸不悦。"军务缠身，身不由己。请老父见谅。"鸿儒立即合拳，鞠躬致歉。"爸，您先睡吧，我也累了，一路风尘。有话明天再说。"说完，拉着素雅就进了里屋。这时素雅才有时间仔细端详自己的丈夫。只见鸿儒满面灰尘，一脸倦容。昔日英俊潇洒，一身挺拔戎装的丈夫，怎么变得如此憔悴？她挽着丈夫来到床前，先看了看刚出生，正熟睡的二儿子。鸿儒抚摸着素雅的头，亲吻着她的面庞，说:"谢谢你，辛苦了。"素雅顿时觉得如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过往的一切辛苦和怨恨，此刻均烟消云散。素雅紧紧地搂着鸿儒坐在床前。

　　"素雅，我这次回来，是要带你们走。""上哪里去？""到香港或国外去。""去旅游？我这一大家子，怎么走得开？""还旅游呢？国共战事危急。淮海战役失败，国军损失惨重，党国己丟掉半壁江山，党国已是生死存亡之际。委座命令我们固守长江，与共党划江而治，并撤退西南，坚守西南与共军对抗。"

　　素雅一脸惊讶，"怎么会这样？你们都是美式装备，武器精良，比共军强多了，怎么还能连吃败仗？""一言难尽。我现在是接到委座命令，带兵退守西南，顺道回来，通知你们赶快收拾，立即离开梅镇去香港。否则，共军杀过长江，你们就走不了啦。""我们不能走。老爷子也不会愿意走。梅家这么多财产，这么一大家子人，怎能说走就走呀？"素雅一脸无奈。"逃命要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们逃到香港，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不然就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了。""哇。……"素雅听完，趴在鸿儒身上哭。"要走，你也得先说服老爷子肯走才行呀。""好，那我就先去同老爷子说。"鸿儒推开素雅，起身去了父亲的房间。

　　梅老爷正依在床上抽烟，一天等儿子回家，也让老爷子感到十分疲惫，见儿子进屋，忙问:"不早了。你怎么还不睡？"老爷子很诧异，要是往常，他早就搂着素雅上床了。"爸爸，国共战事紧急。委座已令我率部固守西南。国军在前线屡吃败战，我们已无路可退。共军马上就要渡长江，进军西南。你赶快带着素雅他们去香港逃命吧。""慌什么？前方战局，我也有耳闻，但我不信共军能打进崇山峻岭的西南。我不会走的。我死也要死在梅家大院。"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鸿儒无法说服父亲，只好退出父亲房间，又回到素雅身边，以便先说服妻子。

　　素雅一向温顺体贴，知书达理，深得鸿儒疼爱。她过去对鸿儒的安排，多是言听计从，而这次要她立即离开梅家大院，漂落异国他乡。她怎么也不能接受。她舍不得梅家富甲一方的财产，舍不得朝夕相处的梅家大院，舍不得山青水秀的梅镇，舍不得刚建立起来的温暖乡情。素雅只能沉默以对，断线似的泪水，像是在回答鸿儒一次又一次的劝说。

　　往曰宁静祥和的梅家大院，灯一直亮到东方泛白，雄鸡啼鸣。鸿儒苦口婆心地劝说，已是口干舌燥。素雅不答应，不言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泪水，仿佛是最坚定的回答。鸿儒无可奈何，加之一路劳顿，疲惫至极，很快就和衣瘫倒在床上。

　　"报告，委座命令到了。要你立即带兵出发，不可贻误战机。"副官进屋报告。鸿儒像突然被电击了一下，迅即起床，喝退副官，抱着素雅的头说:“你看着办吧。我劝你还是赶紧将家产变卖，换成金条和美钞。过几日我安顿好，立即派兵将你们送去香港。否则，共军打进西南，你们想去就去不了啦。"鸿儒说完，吻别素雅，转身便出门去。刚刚还疲惫不堪的鸿儒，此刻像注射了兴奋剂，大踏步向大门奔去。他一跃，跨上军马，迅即风一般扬长而去。梅镇的青石板街响起一阵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划破黎明，刺向长空，打碎了梅镇昔日的宁静。

　　素雅没有等来丈夫的温存，没有等来日思夜想的床第之乐，没有等来温馨的家庭生活，却等来的是撕心裂肺的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