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低语之秋深无人

　　（一）

　　在海底一万米深处，它们感觉到了秋气，不约而同地叹息道：秋来了！

　　女巫带着她的黑猫进驻田园，流星落地开花。

　　会飞的蜂巢古怪地大叫：秋来了！

　　（二）

　　其实飞鸟行空是一种最虚假的景象。飞得最高最远的恰是最恋巢的鸟儿。它在飞向远方的旧巢。

　　鸽子它守着自己不能舍弃的巢，也守着一方不能自由飞翔的天空。

　　（三）

　　有一只蝴蝶扑在窗纱上久久不离去，飞动不已。它没疯，可能是自然界的风雨太残酷了。我见过花丛里、阳光下的蝴蝶，也见过泥沼上、风雨中的蝴蝶，也曾用它们装点过无聊的日子和绮丽的梦想。可是，这些都没有这扑在窗纱上不肯离去的蝴蝶真实。

　　（四）

　　时日匆匆，匆匆间带走什么？又送来什么？在这匆匆的激流间作一思想者，一跋涉者吧。

　　想起久远往事那么逼真，想起此刻的悲欢留也留不住。然而就是思想者往往赖文字将它们留下，酿成后世的美酒，思想者却尝不到他酿的美酒，他只顾走自己的路。他的今世充满苦难，因为没有苦难就谈不上思想。思想者站在阴影里看光明，最后，没有声息地死去。

　　（五）

　　无数精美的叶子以红、黄、绿的色彩铺地盖天，各有各的姿态，就连飘落时画出的弧线也各有各的优美。荷池静谧，无色无香，而横陈了满池的忧郁同时也贮满了一池的雨声。在秋天优美与忧郁是同样动人的，它们是一回事。如同秋把种子的希冀与叶子的零落合而为一，这就是大宇宙的无限轮回。这是天道，是无常，灵动变幻着显示万般的玄机。秋之为声、为叶、为虫、为温度、为一丝把捉不住的细微情绪或稍纵即逝而恒久流传的灵气，使那些人的心暗与天合。让他们因参悟而感到无上的荣耀吧！

　　（六）

　　其实第一批落叶早在夏季就落下了。树影渐渐地稀疏起来。这是一个小小的花园，除了有树之外，看不出什么可资观赏的风景。在这里响起第一声秋虫的呢喃的时候，那位整日静坐一隅的老者耳根忽然变得清静了。

　　这老者每日准时来这里静静地坐上半天或一天，似乎是喜欢这里的浓荫、小径、长椅、秋千架或是别的什么。他就那样坐着，双手扶着竖立在面前的一根手杖，或微微地后仰，靠着椅背休息一会儿。他老是注视着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恍惚间，一个梦慢慢爬上他的额头——微雨过后，轻风浮动，残阳照临，温温软软地抚摸着静的林子。水珠滴答、滴答，这一滴，那一滴地消失在草根下。水珠哪里去了？它慢慢、慢慢地在土层里爬，往深处钻，沉下去，化了。

　　于是他感到心灵幽微的深处一点润泽。慢慢地有什么东西升腾上去，又有什么东西随水和落叶而去了。

　　（七）

　　海是永恒的。海的永恒就在于它包容百川的博大，也在于它亘古的持久：它更新不止，运动不止，永远像鸿蒙初辟时一样充盈而动荡。这是水最完美的存在方式。晴空下的绿海是琉璃样的平滑，诱人驾舟远航；秋风起时灰的海淡淡融入天际；雾里蓝白的海裹卷着几声幽叹。涨落的潮汐挥舞成裙裾；朝阳与夕晖洒点点流光。水在循环中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流转与变幻。看了各种各样的水，也就是看到了世事变幻。而曾经沧海的水，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八）

　　柳树在风中像是蓬头的女人，有时是不安地私语着，有时是懒懒地静默着。若有若无的阳光和秋意中，风在飞翔，总揪扯树梢把它和乱云揉在一起。柔柳枝条上站着一只喜鹊，它用尾巴和双翅保持平衡，前仰后合，并啄着树上的什么东西。过一会儿，它站不住，就飞走了。

　　（九）

　　秋夜朦胧中听得唧唧虫鸣，那一定是秋虫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歌唱。那么仲夏夜的歌舞升平，要让位于凄清的月光之曲了吧？能看到惨淡的半个月亮，无数次内心叹息并这样追问着。无数个追问像鱼吐出的泡儿，在渐浓的夜色中消失了。

　　（十）

　　深秋，枣树伸出枯枝触摸呜呜的风。

　　夜闻萧萧树籁，唧唧虫鸣，激起的是渺远的无意识中深郁的感情与悠远的思绪。

　　秋叶与秋虫也有自身独特的旋律与节奏，与自然的呼吸吐纳相协调，人在这个氛围里，也不由得以同一的节奏而呼吸、运作。人何尝不能消融为冰晶与雪花与水珠，为落叶、秋虫与秋风呢？人聚而为形，散而为气，循序而来，应约而去，人见一叶而知秋，知秋而知命。人在春花秋月与世事功名之间徘徊。

　　人在惨淡的星辉月影下走着自己的路，猛然忆起还有归翔的雁淡淡扫过苍天，还有许多梦。

　　（十一）

　　植物在秋季更适合造型艺术。

　　比如，深灰色地砖上铺着华丽的落叶，聚落成堆的也有，散落成片的也有，绿紫红黄的颜色，以及各色与古铜色的渐变之色，缤纷极了。枫叶的掌形，银杏叶的扇形，梧桐和栾树叶的碟形，各种树、草与藤叶的羽形、心形、椭圆形……风姿绰约。落叶都因尚未被雨打湿而保持了原生的形态和鲜活的颜色。“零落成泥碾做尘”，那是经秋雨和时间淘洗之后的情状。

　　现在，仲秋，也许是最好的时候。

　　枫树的红叶未落的居多，它们活泼泼地翻动着细小的巴掌，轻轻地招着手，像是在说：过来！过来！被爬山虎爬得密不透风的墙，此时总算露出了一部分的真面目，像是挤眉弄眼，傻笑着，送着秋波，从叶的缝隙。

　　秋天在慢慢地走向深处，秋深处无人。无人的地方却有花在开，有鸟在飞，有秋虫正呢哝。我向山而居，每每坐在窗前工作时，会突然有一只麻雀或喜鹊落在窗台上，四处察看，蹦跳往复。我一动不动，隔着玻璃，离这小动物非常近，看它的神情是否疲惫，膆囊是不是有点瘪，或者，是不是冷或怕了？

　　偶尔有那么一点风，在窗外的树梢上哗哗地响，让我误以为雨来了，会一阵秋风一阵凉了。而大多数时候，万物不动，阳光华丽，植物美艳，车少人稀。秋气会慢慢地、静静地袭来，不知不觉间，突然在某个黄昏演变成一场大风一阵急雨。第二天清晨，雨洗过的晴空更加高远，树梢鲜有萧萧之声，风吹雨打过的地方沉静了许多。又一次，万物不动，阳光澄明，植物清寂，阒无人声。风雨阴晴的交替总是有的，那些都是插曲。就像每个人的一生总会有几次悲欢离合的体验一样。

　　然而秋根本不是一个气数将尽的季节，它是在碧云红叶中流连的光景，是洞明世事之后的归隐，是一次轻轻松松的华丽转身。同时也是在无人处深藏了好久的锋芒。

　　（十二）

　　秋天在静静地走向深处，秋深处无人。无人的地方适合静思。

　　无人的时候给自己浅浅地斟上一杯清茶，茶的清气袅袅升腾，于是千年的往事纷呈。

　　和煦的清晨去走一走清静的林荫小路，露凝于叶，枯而不燥，清而不冷，是为温润。深吸新鲜落叶的清香，香气是淡淡的。空气中的温润也是淡淡的。行走者仿佛无所用心，清静无为。

　　时光如水，去而不返。易逝的韶华必使生命衍变，产生新的体验。飞奔的时代必使世界嬗变，促成新的事物。生活的际遇变化多端，引人入胜。生命的内容丰富多彩，层出不穷。后来的，总是更好的。

　　秋是新旧更替的重要时节，卸了浓妆的植物将为新的面貌沉潜待命。死去的生物早已将生命植入泥土，静候萌发。燕子之类的鸟儿到南方去了，但它们的旧巢还在，一到时间就又热闹起来了。

　　悲秋的，想必是生活有缺憾的人，怕死的，想必是灵魂不健全的人。

　　趁这个季节修整一下心灵，沉潜一下心境，增进自己的灵魂保健。这比普通的养生更有益处。因为，身体的健康远不及灵魂的健康重要。

　　我们的时间连成一片，浩荡奔涌，寻常日子却是细细的，涓涓的。水一样流走的是时间也是哀愁。剩下的是和悦、欢欣，至最后的生命终点，便只剩下极乐。

　　（十三）

　　远古的某一天，住在岩洞里的一个人偶然见到了夜半的圆月，他梦见了神。中古的某个时候，他的声音在诗人口中成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秋月是静的，秋虫与风都息了下去。后半夜更静。银白的光溜进栅栏缝儿和窗格子里，幽微的轻叹是一棵秋海棠的颤栗。

　　秋水是冷的，宛转轮回的水就象这东升西落永无止息的月，月的冷光与水相辅相成，人在其中轻颤——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

　　未来的某一天，人住在月球上，忘记了月夜清辉照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