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彦文杯）

　　路过一家美容店，张晓玲冷不防和一开门泼水的妇人撞了个满怀。

　　“咦，老同学，原来是你啊？！”只见那穿着入时满脸粉白几乎往下掉渣的妇人嘴里发出讶异的大喊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晓玲。

　　晓玲见状，不由得也惊讶地停下脚步，抿住嘴唇，眨巴着上下眼睑，脑子里迅速调集所有思维神经元向记忆深处搜索，“呀！原来是你啊！王美华！二十多年不见，变化真是大呀！不要说，你要不喊我的话，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你现在怎么这样洋气的啊……”几秒钟后，惊喜同样出现在张晓玲脸上，她同样瞪大了眼珠子，口里机关枪似的一通哒哒哒地乱扫。眼前这张眼影极深腮红极重浓妆艳抹的大饼脸终究和记忆里那张清纯稚嫩瓷白的娃娃脸重叠在了一起。

　　进得店里，只见除了有两名年轻女店员坐在近里墙的两张美容床边给顾客按摩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在靠外边的几张美容床间你追我赶嬉闹着，他们都不大，约莫5、6岁的样子。

　　“俩孩子都是你家的？”

　　“不，男孩是隔壁邻居家的，托我帮忙照看一下……”

　　高中三年的老同学，分别20多年，今天陡然相见，感觉十分亲切和激动，那是再清理不过之中了，尽管当年在校时她们俩一个坐前排一个坐后排并不是很熟。

　　在美华以下的叙述中，晓玲知道了她毕业后跟在扬州的亲戚学了美容，然后凭着口省肚挪积攒下的一点资金，再加上亲戚的帮忙，就在当地开了店安了家，生养了一儿一女。

　　“儿子已经大一了，这个小丫头才上幼儿园小班，喏，我就是为了她在老家上幼儿园才回来开店的，老公还留在扬州做生意……这间门面店是我自己盘下来的，分外，我们还买了两套住宅房哩……”美华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一脸幸福自得的模样。

　　晓玲打心眼里替她高兴，看来美华现在小日子过得不坏哦，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瞧，光顾着说自己，也听听你说嗨。”美华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用手摸了摸耸得高高的发髻，堆叠起两腮上的腮红，上扬起通红的肉感的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嘛……”

　　晓玲刚张开嘴，就被老同学连珠炮的叫骂声逼停：“小Ｘ养！疯什么疯！你就不能老实点啊！再疯就死回家……”刚刚还对着她春风满面的老同学，此时却别转粉脸，柳眉倒竖，眼玲寒光，对着那奔跑过来的小男孩大吼大叫。

　　那玩兴正浓的孩子立刻仓惶成一只丧家的夹尾小犬，蜷缩着身子，低眉顺眼地从眼前悄悄溜过，行进中，还不忘把那惊惧的小眼神瑟瑟地朝那对着他咆哮的无异于山一样高大威猛的大人回望一下。而那女孩呢，仍旧笑哈哈地抱着一只皮球从后面猛追过来……

　　晓玲感到有些看不过，忍不住对美华笑言：“你还指着小孩子都能像大人一样正儿八经地坐着说话啊，小孩子天性好皮，这小小子刚好过来给你家小公举作作伴，孩子一个人玩，才真叫孤单难受呢……”

　　“鬼！这也太吵了！不是一次两次送过来！我们家丫头一个人玩可是老老实实的……”

　　她正愤愤不平着，忽然一中年男人推门进来，那小男孩立刻爸爸爸爸地扑上去，男人边弯腰一把搂过，边对晓玲咧开嘴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柔声说，回家啊儿子？

　　没待小男孩吱声，晓玲瞧见自己的这位老同学脸上堆满了笑，热情犹如从燃烧得正旺的蜡烛上往下滴的蜡油，成串地成串地：“天还早着呢，再给孩子玩玩吧，俩孩子在一起好着呢……”边说，边虾下腰，把脚后的一辆扭扭车顺势拽出来递给那男孩。

　　到底是孩子，一见着玩的，跟个吃蜜似的，刚才的不快早忘抓哇国了，他立刻兴奋地骑上去，嘴里发出滴滴叭叭的声音，就在店堂中央捯饬开了，那女孩见状，哪甘示弱，她立马从柜台后面拖出一辆小三轮车跨上去，嘴里也发出滴滴叭叭的声响追上去。

　　许是见孩子玩得高兴，做父亲的不落忍阻断他们此时的快乐，爸爸抓抓后脑勺，有些忸怩地说，嗨，这孩子，就欢和你们家涵涵一起玩，那，王师傅，就让他们再玩点时间吧，真是麻烦你了哈，我一会就来带啊，然后就走了。

　　美华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对晓玲说：“咱们接着聊嗨”。

　　接着聊就接着聊嗨，晓玲嘴上应承着，可不知怎地，她突然感觉有些兴味索然起来，初见面时的一腔浓烈亦自感在身体内慢慢消减。

　　有一搭没一搭又聊了几句，忽见美华又猛地跳将起来，气急败坏地朝那兴高采烈的一对追过去，嘴里骂声不绝：“烦死了，绝小孩，滚回家去……”俩孩子许是吓坏了，骑车拼命逃窜，她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前面的男孩，“让你皮！让你皮……”

　　伴随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一只涂着通红蔻丹的食指就连赶三地狠狠戳在孩子雪白的脑门上，尽管灯光暧昧灯影朦胧，那孩子额头上的那片红犹是清晰可见。孩子许是吓愣了，想哭，又没敢哭，只是把嘴巴稍稍抽搐了几下，就连滚带爬地一下子从扭扭车上滚下来躲到一把圈椅后头去了，只露出一双惊惧的眼神朝美华怯怯地探过来。

　　美华沉着脸，狠狠地咬着下嘴唇，瞪大眼珠子，把两道寒光直直地朝圈椅后剜过去……只几十秒的功夫，她突然下意识地收回眼神，抬头看看晓玲，许是见自己的这位老同学脸色不大好看，自己也就觉得不好了，就对着美华上提了一下颊颧肌露出可爱的一对小虎牙勉力挤出一朵灿烂的小花后，又接着去追她女儿了，“小Ｘ养！小Ｘ养！你也不能老实点……”人是逮住了，巴掌也竖起来了，并且是竖得高高的，并且也是狠狠地下去的，可是，怎么就不见一下落到自家孩子身上呢，那孩子分明比人家的孩子闹腾得更欢实呢。

　　晓玲远远地打量着正在动作着的美华。柔和朦胧的灯光下，美华浓艳的脸半边沉浸在阴影里，显得有些异样，有些诡谲。

　　半面妆！王晓玲脑袋里无来由地跳凸出这三个字来，并且是带着惊叹号的。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和老同学匆匆地告辞了出来，一脚踏进门外的车声人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