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经历过的故事

发布于:2017-04-20 22:5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董建华

　　一天下班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才还艳阳高照，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雷电交加，一根根雨柱从天而降，我淋着雨快速跑到家门口，终于松了一口气，摸摸口袋，哎！钥匙放在办公桌上，走时忘了拿，大雨在风的裹挟下冲击到门口，我只好转身跑到小区凉亭内避雨，等妻子下班。

　　凉亭内还坐着一位双手握着拐杖、精神萎靡不振的老头，两眼盯着凉亭外的大雨，一言不发，我走过去问道：“老爷爷，被雨隔住了，无法回家吗？”

　　“我也住在这儿，和儿子住在一起，已经一年多了，坐在这儿看雨，我还知道你是位老师，天天上下班从我家阳台下路过！”老人回答道。

　　“请问您贵姓？”

　　“什么贵姓不贵姓的，叫我老王好了，老家人都这么叫我，听习惯了！”

　　“您现在过得好吗？”我无话找话和老人攀谈。

　　“什么好不好的，到我这个岁数了，只要有吃有穿就行了，去年我老伴儿走了，一个人住在老家，孩子们不放心，就将我接来了，不是因为腿脚不方便，我还不愿意来呢？在老家多好，出门都是熟人，住在这儿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在这里还有个凉亭，吃过饭后，到这里坐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晃一天。”

　　“看样子，您年轻时一定是当地一位很了不起的能人。”

　　老人听了我的话，突然来了精神，望着我，提高了嗓音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您不是说我是一位老师吗？当老师的当然会观察人，看您的气质，就知道您过去一定是位干过许多大事的人！”

　　我的话一下子打开了老人的话闸子，他说：“还是老师识人，不要看我现在有点老态龙钟，以前在村里也算个人物呢！我十七岁当村长，连续当了四十多年的村长，到了九十年代，大伙还要选我当村长，我说老了，该让年轻人去锻炼锻炼，才主动退下来。”

　　“您怎么那么年轻就当村长呀！”

　　老王像遇到知己，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爷爷在解放前是位先生，小时候跟着爷爷读书，家里条件不错，但爸爸好赌，爷爷在世，他不敢大赌，爷爷去世后，他经常几天几夜不合眼的赌博，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将家里土地输光了，妈妈性格温和，不敢管他。

　　一天爸爸吃过早饭后又去赌博，走前妈妈说：“家里土地都被你输光了，再去赌，看你还能输什么？”

　　“还有房子，房子输了，还可将你输给别人做老婆！”

　　没想到父亲这句玩笑话，却要了妈妈的命，父亲走后不久，母亲转身上楼上吊自杀了，父亲此时赌博正在劲头上，我们隔壁的张妈妈找到父亲，对他大声喊道：“你妻子上吊死了，你还在这儿赌博！”

　　“吓唬谁呀，没看到我正赢钱吗？”我父亲还不相信。

　　“快走快走，你家里现在闹翻天了！”张妈妈将父亲拉回家，父亲进门看到我们几个抱着妈妈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的未成年孩子，欲哭无泪，妈妈死的当天，父亲请了几个人将妈妈简单地安葬了。当我们还在母亲坟头哭泣时，父亲丢下我们先回去了，据张妈妈说：“他回去后，先坐在我们家门前的坎边发呆，后又开始打瞌睡，结果头往后一仰，栽到坎下，等周围邻居将父亲从坎下抬上来时，他已经死了！”

　　我们几姊妹瞬间从妈妈的心肝宝贝变成了孤儿，周围的叔叔伯伯帮我们安葬了父亲之后，大伙儿坐在我们家里商量我们今后的生活问题，大家争来争去，最后那位曾被爷爷赶出家门、和我们已经很少来往、在外地早已结婚生子的伯伯对大伙儿说：“我这个伯伯不收养他们，对得起父亲和刚刚死去的弟弟吗？”

　　在伯伯的强烈要求下，族人将我家的房子以及财产交给了伯伯，我们几姊妹在父母坟前痛哭了一场之后，忐忑不安的跟着伯伯走了。到伯伯家的第二天，伯伯和伯母将两个姐姐卖给大户人家当童养媳去了，我则留在伯伯家里，以前在家里我是爷爷奶奶、父母的掌上明珠，姐姐走后，伯伯去种田时顺便要我跟着去，我岁数小，扬不起锄头，他没有办法，只好安排我去放牛。

　　有一天中午，我躺在山上的一块石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发现我放养的几头牛闯到他人田里正在肆无忌惮的吃麦子，伯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赶到山上来了，他抓住我就是拳打脚踢，直到我昏死过去，他才罢手。

　　一天早晨，我赶着牛出门前，肚里饿得呱呱叫，喊了几声：“伯伯”，无人答应，就趁机跑进厨房，饱餐了一顿，赶着牛儿到了山上，艳阳高照，牛儿低着头吃着草，我全身暖洋洋的，坐在石头上又开始昏昏欲睡，一觉醒来，发现牛又到人家田里吃麦子去了，这时，我没急着去赶麦田里的牛，而是望着它们发呆，突然想到：“继续住在伯伯家里，今后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打死，与其等死还不如逃走！”

　　想到这儿，我扔下牛鞭，撒腿就跑，跑到伯伯门前的山梁上，远远的还能听到伯伯的骂声：“死娃子死到哪里去？偷吃我们的饭菜，牛也不好好放，回来老子不打死你！”

　　坐在山梁顶上，却不知道朝哪里跑，哭了一阵之后，想到还可以去投奔姨妈，站起来边走边打听，找到了姨妈的家，姨妈待我好，在她家住了几天后，姨爹帮我在船上找了份工作，主要就是给一艘船上的厨师当帮手，没有工钱，但管吃管住。我手脚灵活，嘴巴甜，船上的人对我好，让我过了几年不挨饿的生活。

　　解放后，我放弃了船上的工作，回到老家分到了田和房子，当时我已经十四岁了，一个人有房有田，自己种田不仅能养活自己，粮食还有结余。我一个孤儿，家庭成份好，典型的贫农，还懂点文化，农活也干得不错，刚满十七岁就被大伙儿选为村长，当了村长还没有老婆，很多人主动给我做媒，但他们介绍的那些姑娘我都不喜欢，唯独喜欢我们村里一位姓胡的地主的姑娘，他们家成份不好，虽然姑娘人长得漂亮，还读过书，但没人敢娶，我对大伙讲：“我们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群，我们要帮助那些过去干过坏事、剥削过我们的敌人改变世界观，成为人民大众中的一员，人不怕犯错误，犯了错误改过来就是了！为了帮助我们村姓胡的这位地主改正错误，我愿意将他家的姑娘娶过来，帮助他们一家人彻底改造世界观！”

　　农村人心底善良，对我所说的一系列时髦词儿似懂非懂，其实这些话我也是在党员会上听上级领导这么讲的，我记忆好，全记住了，大伙儿听我这么一说，认为有理，就举手同意了，地主知道我要娶他的女儿，对我感激不尽，马上将姑娘嫁过来，生怕我反悔，我则独自偷着乐：“要是在解放前，他们怎么舍得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许配给我这个穷光蛋呢？”

　　有一次，儿子和我开玩笑：“爸爸真有眼光，妈妈漂亮，生的儿子潇洒，生的闺女漂亮。”虽然是玩笑话，说的却一点都不假，我的姑娘、儿子都和她妈妈一个长相，个个长得英俊、漂亮！

　　我这个人信奉：“人要舍得，不舍怎么会得？”

　　我娶了漂亮女人，还是地主家的姑娘，担心其他村干部借机找茬，为了笼络他们，就经常将他们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大伙儿对我赞不绝口，一天，我们几个人在家喝酒时，一位村干部对我说：“你真了不起，硬是把地主家的女儿改造好了！”

　　我顺势搭话：“你们都看到了，现在他们一家人都本本分分的，土地、粮食、房子、金银首饰等等该交的也都交了，什么都没有了，比我们还穷，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成份也该改一改了。”

　　我的提议得到大家一致认可，后来在会议上，他们一致赞同：“取消我老丈人家的地主成份，改为中农！”他们家成份好了，我也就不再担心有人拿成份生事了。

　　后来办人民公社，取消小锅小灶，敞开肚皮吃饭，我最幸运的就是找了一个好老婆，到底是地主家的女儿，知书达理，遇事有主见，一天晚上，她对我说：“你看现在粮食扔的到处都是，大伙现在敞开肚皮吃饭，在食堂吃的粮食大都是从每家每户收缴过来的，地里收成又不好，我担心继续这样下去，迟早要挨饿的，我们还是悄悄的储备一些粮食吧！”

　　听了老婆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但我是村长，得执行上面的政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果然这样的生活过了不到一年，又遇到了自然灾害，大伙都饿饭，幸好老婆乘大伙不注意时，趁着黑夜，将他人丢在地上的粮食悄悄的捡起来，藏在自家地窖等地方，一家人每每饿的四肢无力时，她就悄悄的拿出一点粮食，在夜深人静时一家人围在一起饱餐一顿，在那个饿饭年代，我们一家大小基本上都没挨到饿，有时还偶尔救济一下周围的百姓！

　　有一天，我开会回来，路过老张家门口，听到屋内哭声阵阵，我知道老张家又有人饿死了，那几年饿死人是常事，每家每户的粮食都不够吃，老张家孩子多，他们家的灶台就搭建在上楼的楼梯下，每天他们做饭时，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趴在楼梯上，望着锅里煮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们烧了一大锅开水，在里面放了一点点麦面，然后加入野菜等等东西，孩子们趴在楼梯上看到锅里的东西饿的咸水直流，其中一个小孩可能是饿极了，只注意锅里的东西，竟然松开了抓楼梯的小手，从楼梯上掉到滚烫的锅里被烫死了，我走进他们房内，老张家的婆娘看到我，就像遇到救星，马上不哭了，松开死去的孩子，扑过来跪到我面前说：“求你救救我们，我们一家人饿死好几个了！”

　　看到他们家里大人、孩子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都眼泪巴巴的望着我，我低头看着横躺在地上死去的孩子，悲伤之情涌上心头，老张和他妈前一个月已经饿死了，现在就剩下他们孤儿寡母了，我在他们家里站了一会儿，要老张的婆娘松开手，转身回去组织村民帮助他们埋葬了孩子。

　　第二天村里分粮食时，我将我们家分得的部分粮食悄悄送给了老张的婆娘，老张的婆娘接过粮食，先跪下给我磕头谢恩，然后才带着粮食飞也似的跑回去了。

　　我们那时经常开会，开完干部会后开始集体会餐，每次会餐时，我就盛上一大碗饭，说村里还有事，然后边吃边朝回走，其实就是想留一口饭救济一下老张家，他家在路边，晚上老张家的婆娘经常端着碗在门口等着，看到我过来，接到饭就躲到家里吃去了，在经济最为困难时期，在我的帮助下，他们家没有再饿死人了。

　　有一次，我们到另外一个村去参加现场生产观摩会，中午村里给我们准备了面条，我吃饭时，喜欢将饭端到房外吃，当我正准备吃面条时，一位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婆走到我面前，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站起来走几步，这位老太婆也跟着走几步，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碗里的面条，当时我也非常饿，否则，我一定会将这碗面条送给老太婆的，至今我都无法忘记老太婆那饥饿、羡慕的眼神。后来中央搞：“见缝插针”，允许老百姓保留自留地，开荒种地，不再办食堂，大家又有饭吃了，当有了多余的粮食后，一些饿极了的老百姓就拼命的吃，结果吃多了，硬是撑死了一些人。

　　现在社会多平和，那个时候运动多、会多，动不动就整人，大家不敢随便说话，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家人在家里说话，有人还躲在屋外偷听，发现有反动话，就去贴大字报、检举揭发、批斗整人。

　　我们村有一位老实人，也没读过书，喊毛主席万岁时，经常忘了词，按照我们当地的土话，将“毛主席万岁”喊成了：“毛主席总不死！”

　　被人听到了，抓出来批斗，被打的死去活来，我小时候在伯伯家经常挨打，特别体谅被打的滋味，于是就替这位老农民解释：“他是文盲，对毛主席语录领悟不够，将万岁理解成了不死，他心里拥护毛主席，但人笨，好话不会表达，以后监督他加强学习，不要再打他了！”

　　村里有一位老教师，冬天，学生在教室上课，天太冷，学生受不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眼睛花了，还是没注意，竟然将一张毛主席像贴在教室窗户上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结果刚贴好，一股风吹过来将毛主席像吹到地上，老教师去捡毛主席像，不小心一脚踏在毛主席像的脸上，这个消息后来不知道被哪位学生传到社会上，马上掀起欣然大波，一些革命小战士义愤填膺地扑到学校，将老教师从教室里揪出来，进行批斗，直到将老教师打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才罢手。

　　我虽然是村长，看到老教师被打的太可怜，但也不敢站出来说话，我这个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多说毛主席语录，说话先翻毛主席语录，少说毛主席没有说过的话！”再说我从不得罪人，能帮助他人的时候，就帮助一下，还好，那时竟然没有人揪斗过我，也没有人贴过我的大字报。

　　那时上大学靠推举选拔。一个地主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好，学校推举他去上大学，到了村里，很多人不同意，我就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他出生在反动家庭，留在我们村里搞劳动又不行，不仅消耗我们的粮食，还毒害我们的思想，将他放出去，免得祸害我们，让他去城里接受工人阶级的教育，让工人老大哥去惩罚他！”

　　我这么一说，大伙想明白了，一致同意让这个“祸害”滚出去。所以在推举选拔期间，其他村动不动就不放人，我们村不论遇到什么成份的人，只要有机会能出去上大学或参加工作，我们马上放人，成份好的放出去就说是在给我们添光彩，成份不好的放出去就说是为了让我们免遭祸害，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我们村里当时竟然培养了很多人才，改革开放后，他们很多人都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才，对村里的事基本上有求必应！

　　唉！当了一辈子的村长，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得罪过什么人，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斗来斗去，能做好事的就尽量做好事，83年抓人，区里组织我们开会，每个村要上报几个不安分份子名单，公安局根据上报名单将他们抓起来绳之以法，以维护社会稳定，其他村里村长就将得罪过他们的、不好管的、经常违纪的人交上去，后来大都被抓去判了刑，我当时说：“我们村的老百姓都听党的话！”

　　“严打”结束之后，在村里经常干坏事的人也收敛了许多，他们说：“我们的老村长是个好人，否则我们也会被抓去坐牢的！”

　　土地下放后，我继续被选举为村长，早过了六十岁，我在村长选举中得票任然遥遥领先，但我说什么也不干了，不是我不想干，这个位置不能总让我占着，还是让年轻人去干吧！我的眼光没错，我不当村长后，在年轻村长的带领下，村里公路修通了，学校也建好了.........。

　　等老人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故事，我妻子也下班回来了，雨也住了，告别时，老人对我说：“这些话憋了好长时间了，今天总算讲出来了！”

　　“有时间我再听你讲！”

　　“我身上患有好几种癌症，不知道还能活几天！”老人边笑呵呵的说，边拿起拐杖，弓着腰、两腿哆嗦着站起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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