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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屠杀(花开十年圣鹰杯)

发布于:2017-01-20 20:17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郑玉超

  一

  推算起来,猪的历史应该比我们人类更悠久,听说野猪化石远早于类人猿化石。就是现在,野猪的后裔们仍有一个分支活跃在崇山峻岭和莽莽丛林间,甚至还会偶尔光顾我们人类的领地,无意地挑战着人类的统治权威。狩猎者的枪口毫不留情地将子弹射向它们。报复乎?非也,更多的因素不是为了自保,而是因我们人类独有的私欲而对野猪展开疯狂的屠杀。

  能够勾起我的回忆,激起我的温情的,不过是经过驯化了的圈养猪而已,它们温顺、闲适、安淡,与世无争。

  二

  小时候,每逢过年,我们那些小伙伴们都会心花怒放。因为,要有猪肉吃了,望眼欲穿中,终于又等到了开荤的时节。四十年前,我们苏北农村和全国各地一样,猪肉绝对是昂贵的奢侈品。记忆里,穷人家即便买了肉,也是很少吃的,而是高高悬挂在二梁上,等到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或逢大事才可以吃到。

  猪肉的来源大多就地取材。除夕前夕,谁家的猪长成了,它没准就会为喧嚣热闹的春节献身。多少年过去了,现在闭上眼睛,脑海里还不时不时浮现那时浓妆艳抹的屠杀,心底泛起阵阵凉意。如今,听说在现代化大型屠宰场里,屠宰手段高明多了,温情多了,和谐多了,会体现人性化一面,颇有点临终关怀的意思。据说,待宰的猪牛羊们先进入一个音乐室,在那里会欣赏到轻音乐,那音乐在空气里舒缓地流淌,听说在那样的情境里,它们会悠闲自得地甩着尾巴,惬意地眯着眼,忘情谛听心语低诉,那肉才会保持好的品质,偶尔,还会播放诸如“明天会更好”、“今天是个好日子”之类的煽情歌曲。然后,几乎不让它们有丝毫的感觉,慢慢地断氧,它们会在温水煮青蛙式的甜蜜和温柔中,愉悦地踏上死亡之旅。

  这委实保持了猪可贵的尊严,一如野猪当年的高贵与傲慢。象形字“彘”向我们展示了猪远祖的点点滴滴。彘本义指野猪,下方的“矢”字和两边的符号表示箭射入了野猪。茹毛饮血时代,我们人类与野猪搏斗,完全是公平的、对等的,完全近距离的徒手相博,最多配以箭矛木棍,没有丝毫的温情捧杀。但自从野猪被我们人类一步一步征服驯化,逐步成为了百依百顺的圈养猪,它们就随之失去了其祖先的血气方刚和野性。

  小时候,农村春节前集市上的屠宰场,屠案一字排开,烫猪的开水锅噗噗冒着大泡泡。小村风情大体与之相类,每个庄子都会有十多户人家杀猪,猪们充满绝望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与过年的温馨祥和不甚相符。甚至当着小猪崽们的面挥起屠刀,毫无顾忌,无形中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些可怜的八戒后裔们,提心吊胆,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待宰羔羊。耳际传来匆匆脚步声,或喧哗声,它们会下意识的紧张,怕是孩子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杀猪匠尊驾光临。

  三

  初中时,我误以为虫豸的豸指的是猪,后来才知道弄错了,应是彘。如今,在我国关中平原和浙江温州,依然将“猪”念作“彘”。想来,我的错也错得蛮有意味,猪在杀猪匠们的眼里,似乎真的命贱如虫。

  这,我可是亲眼所见的。那一天,似乎是腊月二十三,邻家要杀家中唯一的大肥猪,说肥猪不过是雅话,在饥饿的岁月里,只是没有完全皮包骨头罢了。请的杀猪匠早早挽起了衣袖,口中衔着一把匕首,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小孩子们来得比杀猪匠还早,或蹲或立或倚,紧张而兴奋地瞪大眼睛。胆小的孩子躲在邻家的房中,将柴扉扒出一条细小的缝隙来,颤微微地向外张望着,我吸溜着鼻子参与其中。

  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围着早已预埋好的硕大的锅前拼命地咽着口水。主人已安排专人,往大锅下添加柴火,烧开水了。主人似乎不愿亏待大限将至的猪,事先让它饱餐一顿,饭食也比以往的好多了。憨厚的猪哪里懂主人的心思,摇着尾巴,晃着耳朵,边吃边哼哼,间或还会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主人。女主人听了它熟悉的声音,忍不住转过身去,一只手拉起衣襟,轻轻拭了拭眼角。

  从小猪崽的被带到家那天起,女主人就把它当成家中一员,陪着它一天天长大,自然有了很深的感情。那猪是有灵性的,它会常常想起小时被主人散养时的自在,自由地吃着路边的嫩草芽、车前草、灯灯头,还会偶尔光顾主人家的菜园子,偷食那里的小青菜,唉,那段浪漫而温情的好时光再不会回来了。望着摇头摆尾,大口进食的猪,女主人禁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那猪吃饱喝足了,悠闲地踱着方步。待瞅见那屠案和系好围裙、衔着尖刀的杀猪匠,它隐隐感到不妙,撒腿狂奔。男主人忙领着一大帮人,屁颠屁颠地紧追不放。女主人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哀怨地望着猪奔走的方向。围观的小孩子们呼叫着,兴奋地加入追捕的队伍。

  男主人玩起了心机,嘴里叫唤着,啰啰啰,那猪竟回过头,停下了脚步。男主人满脸堆笑,蹑手蹑脚,像呼唤自家孩子似的,慢慢靠近。那猪眼睛里满是戒意,死死地盯着它的男主人。只见他一个人走来,手中空空如也,才放得一半心来。男主人一手轻轻拍着它的后背,一手挠它痒痒,三两分钟工夫,它便舒服地哼哼起来,很快的,它趴下身来。它的另一半心彻底放了下来。它已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猪们最大的悲剧就在于过分轻信对手,缺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谨慎与提防——全然忘了刚刚发生的生死追逐。

  男主人见状,忙将猪狠狠地摁在膝下。那杀猪匠忙跑过来,俨然一个发号施令的将军,高呼快拿绳来。那猪哼哼唧唧,一副不肯束手就擒的气势,眼睛红红的,拼命挣扎。

  胆大的孩子早跑过来挠猪痒痒,猪终于不再挣扎,哼声轻多了。女主人远远地望着躺着的猪,肩头一耸一耸,又哭起来。边上的女人们围上去劝说:“别难过了,猪在报答你呢,它是在做善事。”心软的女主人还是止不住悲声。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走过来:“孩子,别哭了。等会,让杀猪匠好好念叨念叨,它会很快托生的。”

  怀里的孩子一听到杀字,竟也哭起来,搂着母亲的脖子,死活不让杀猪。女主人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反过来劝自己的孩子:“傻孩子,不杀,等会哪来的肉吃呢?”一番酸楚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滴滴答答。孩子抽噎着:“我不吃肉了,行吗?”仰起头,满眼的泪水,央求着。

  四

  是夜,我的耳膜嗡嗡有声,分明是猪在呻吟,莫非余音绕梁?但细听,却是寒风吹过枯草柴扉发出的声音。间或,有老鼠窸窸窣窣,从灶台跳下来,刺溜一声,直窜到黑暗里,隐匿了身形。我忽对那只老鼠有了好感——它不曾做过冷漠的看客。它只是呆在黑暗里,不像我们,立在灿烂的阳光下,一个个光明正大,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没肝没肺地欣赏悲情屠杀,直到悲剧在猪的最后一声呻吟中落下帷幕。时过经年,已想不起当年可曾心怀怜悯,可曾期盼着有侠义人物高呼“刀下留猪”,从房顶一跃而下,毅然决然救猪于危难之际?

  或许让猪们稍稍感到点骄傲和自信的是,很多地方,人们将刚出生的孩子唤作阿猫阿狗阿猪,无形间拉近了人与猪彼此之间的距离。据说,小孩子取的名字越土得掉渣,越容易成活,甚至越有出人头地的可能。汉武大帝就是历史上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年,刘彻曾用“彘”作为乳名,直到七岁时,他的父亲汉景帝才把他的名字改为“刘彻”。虽然,沾到猪彘的似乎没出过什么威风八面的人物来,汉武大帝刘彘似乎是唯一的例外了。

  五

  念叨着那些和猪攀上故事的历史,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水与火的交融中,我叹了口长气,猪啊,一代代用自己的血肉,填充着一代代人的肚皮。那一刻,我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抹着油光光的嘴巴,打着饱嗝——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不是也曾对它们冷漠无情,对屠刀下的它们冷眼旁观?

  夜里,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我梦见了那些屠夫,在魂兮归来的猪牛羊们面前,毕恭毕敬,垂手而立,排成长长溜溜的一排,个个都放下了手中紧握的屠刀,立地成了佛……

  

责任编辑:袁敏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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