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菩提

　　我在大排档喝酒，邂逅了他。彼时，他满身的灰尘和劳累，正缩在大排档一隅，就着一碗鸡丝面狼吞虎咽起来。尽管他满面泥尘，但丝毫没有遮掩住他二十一二岁的青涩。

　　一人喝酒是难以下腹的，我便喊了他一声，邀他过来和我对饮。他先是把头转了转，向四下望了望，然后答道：“叫我吗？”彼时华灯初上，大排档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不叫他还能叫谁。

　　我笑笑告诉他，我也是农村人，只不过两年前才在城里买房，工作由乡下调到城里不到一年。听我这样说，他才慢慢放开来，面前的酒，入腹也比刚才要痛快许多。不过，在杯来盏去之间，我能明显地感觉到，眼前的他，在智商和情商方面都是属于比较憨厚的，甚至是傻。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说：“兄弟，再干一杯！”

　　他惊愕：“你叫我什么？”

　　“兄弟呀！”

　　“你真把我当成兄弟？”他还是不敢相信。

　　我不禁暗笑他的迂，叫声兄弟难道还是什么大事。我再度向他点点头，他马上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喝光了。

　　他说，他读书不好，家人和老师都劝他不如早点回归社会。于是，他辍学之后，便一直在打工，工资每个月都很低，他一直都很不满足。现在，他在我所在的小区西侧的建筑工地上干活，虽然很苦很累，但工资每月都不低于两千元。

　　他伸出双手，上面密布着血泡和老茧，还有无数条纵贯的伤痕。他告诉我，都是在搬运水泥模板和钢筋时留下的痕迹。

　　他还说，工地上的人对他很好，有什么事都很看得起他。譬如，某块模板很沉，便会有人夸他年轻力壮，一个人肯定都能搬起来。他见大家都瞧得起自己，便会二话不说将模板搬至指定处。有一次，他一个人把一捆钢筋扛起来，有一根钢筋因为松动而滑了下来，直接插他右脚面上去，鲜血淋漓。可当大家赞他是好汉时，他硬是把吃痛的泪憋了回去，兀自强装笑颜呵呵笑着。有时候，大家需要去买烟、买酒什么的，也都是喊他过来，让他跑个腿。即便是到菜场买把葱，买坨蒜，差事也落到他的身上。这样琐碎的小事，他说数都数不清。

　　他连珠炮般地说完之后，脸上血色越来越浓，说：“你看我人缘多好！”

　　我心里想，一开始我猜想的没错，他确实是傻——人家哪里是瞧得起他，分明是当他傻。我委婉劝他：“不要啥事都揽过来做，自己的活最重要！”可是，他又哪里能懂得我的话意，居然乐呵呵说：“没事，我忙得过来！”

　　临别时，他说他就住在工地上，且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表示过几天要回请我。他看着我，突然又冒出一句：“你真把我当兄弟？”我微微一愣：同样的话，刚才他已问过，怎么又提起了。我再度认真点头。他倏然一笑，说：“大哥，受小弟一拜！”这句文言式的话，不禁让我笑了起来。看我笑，他也笑了，说：“我们是兄弟嘛！”

　　那晚，他说要回请我，我本未放在心上，只当做是听得麻木了的客套话。但没想到，仅四天后，他便打来电话邀我。我去了，饭吃了，酒也喝了，但结账的时候，我准备过去付钱，他却执意不肯，非要自己给。我问他，薪水发了吗？他说没有，但身上还是有点小积蓄的。我不再拒绝，只因为他那涨红了的脸。

　　和他相识的次月月初晚上，那晚，月亮无比的肥硕，天地间洒满了柔美的清辉。他又给我电话，说在楼下等我。下了楼，他往我手中塞了五百元钱，说他刚领了薪水，这五百元钱让我寄给我父亲买点好吃的。

　　我先是惊愕，然后是万分好笑：你发薪水领工资，与我父亲有啥关系？我父亲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哩。

　　他憨笑说：“你不是叫过我兄弟嘛。既然我是你的兄弟，我第一次领这么多工资，你说你的父亲能不高兴吗？”

　　他走了，留下我伫立在原地。只是短短一瞬间，我的泪便溢出了眼眶。我突然想到，从出生到现在，我叫过无数人为兄弟，也被无数人以兄弟相称，但都像是酒后之言，醉了醒了之后，多少承诺都随着酒精的挥发而烟消云散。而一脸青涩模样的他，心地宛如一张白纸，容不下一丝污迹，盛不了半点虚伪做作，就那么静静地活在尘世之间。那一晚，月光下的他分明就是佛家所说的菩提一样，干净透明得让红尘中每一个忙碌着的人都能大彻大悟，明心见性，寻得生活中久违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