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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那两位老人(彦文杯)

发布于:2015-05-11 09:2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独俯清流

  干燥无风的冬日,邻居史大舅最喜欢蛰在他家锅灶房的矮墙根下晒太阳,今天,又不例外。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偷偷瞅了他一眼,两眼眯着呢,一张老油脸仰靠在土坯墙上,被暖烘烘的大太阳晒着,有些暗红,好像睡着了。我心中一阵窃喜,有门!赶快溜过去,找后庄子上的小山强玩去喽,千万千万不要再被他捉了去呀!

  哪知,刚蹑手蹑脚探出两步,四儿,过来,大舅帮你头上逮逮虱子,嗨,倒霉!原来史大舅根本就没睡着,怎么总也躲不开他?!

  舔舔嘴唇上的两条黄龙,我拉开俩下眼皮,朝他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地说,不呢,大舅,我要去后庄子上找小山强玩!边说,边撒开两蹄,飞奔起来。哈哈哈哈,你个小鬼丫,能跑过你大舅么,今天逮不到你,你大舅就不姓史!

  三下五除二,史大舅身上浓重的老烟叶味和老油味就包裹了我,我已被他举起抱在怀里了,我着急地捎曳着两条腿,两只手也配合着使劲往外扒,可是,哪里挣得脱?史大舅的两条粗胳膊老虎钳子似的钳紧我。

  他龇着红通通的大牙床,喷着粗重的鼻息,笑嘎嘎地把我抱回到墙根,蹲下来,不由分说,又把我夹到他两腿间,按下我脑袋,开始扒拉起我头上的几根秃毛来。嗨,看,就这几天没逮,又生出这许多来……史大舅一边对叠起两只拇指盖,咔叽咔叽掐我头上正在运动着的小生命,一边嘴里唧唧叨叨个不停。

  说实话,被人逮虱子舒服着呢,特别是在这暖烘烘的大日头底下,舒服得我忍不住像我家那只老母猪被我逮虱子时那样哼起来,哼着,哼着,就迷瞪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了,没了,下次再逮!史大舅这句话小鞭炮似的一下子炸醒了我,我抬起头,懵懵懂懂揉揉俩眼,适应一下刺眼的亮光,脑袋清醒了不少,哈哈,赶快逃啊,下次再逮,下次再逮,每回都这样,下次再逮就宣告了这个人逗弄我时间到了,而我恰恰怕的就是这个!

  哪里逃得走!整个人窝在那,被史大舅两腿夹紧紧的呢。他又一下按下我脑袋,假装惊奇地说,咦,后脑勺上还有虮子呢,四儿,大舅再给你捋捋。于是,我后脑瓢上那几根稀拉拉的黄短毛就倒霉啦,史大舅故意用他的大糙手往上捋,往上捋的,捋得我生疼,捋得我不由得嘻哈嘻哈吸着凉气,我照例开始讨饶,好大舅,不要捋,四儿给你捶捶背,中不中?中,中,乖,好孩子,还是四儿孝顺……孝顺你还松手嗨,这个倒头人,就知道嘎嘎笑着应承,怎么还不歇手?!

  你有毛病啊,坏大舅!我告诉我大舅妈去!我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一下子蹦起老高,着急赶山地,我一下子蹿上他后背,猛地掀掉他那油喇喇的三块耳棉帽子,按低他老油头,用自己黑乎乎的小爪子也使劲去往上捋他后脑瓢上猪鬃样的黑油油的短头发。

  史大舅扁开他的大阔嘴,发出稀哈稀哈的声音,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呦,大舅,你也知道疼啊,我开心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汪在眼里了,看不清东西了,只好腾出一只手去擦眼。

  史大舅笑嘎嘎地一个别转手,就把我倒栽葱地从他身后薅到自己的腿上横放着了,然后,就是他那毛哄哄的硬胡茬戳到我脸上的时候了,(也真难为他,竟一点也不嫌弃我,要知道,冬天,我脸上的两条黄龙可是一直出没呢,连我妈都嫌弃,每次给我擤鼻涕时,她都会皱着眉头,嘴里叨叨叨叨地小脏猪小泡仔地数落着)然后,就是我们俩咯咯地笑个不停,我胡乱躲,他胡乱扎……

  这么大个人,也没个正形!矮矮的,胖圆身子的史大舅妈从锅灶房出来了,嘴里数叨着史大舅。我抬头望望她,从她笑眯眯的脸上看出她一点也没不高兴,相反,她高兴着呢,她笑眯眯地把手里端着的那碗黄灿灿的山芋递向我。闻着那香味,我就知道里面又淋上几滴豆油啦,我毫不客气,接过来就吃。

  那年头,香喷喷的豆油稀罕着呢,谁能拒绝得了呢,要知道,平时家里炒一大锅的青菜,也才只能放几滴进去呀,彼时,对于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来说,眼里只有一个字,馋!见着吃的,就走不动路,就两眼发绿!彼时,我早把妈妈的告诫忘爪哇国去了,什么不要乱吃人家东西,不要乱吃人家东西!史大舅家两口子是人家吗?!他们可是顶顶喜欢我呢,就好像我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样,我还能依稀记得他们自己的俩孩子都是在出生不久就死了的,说是什么“七朝疯”,落不下来,我还能依稀记得做月子时的史大舅妈扎了头巾窝在破床头哭泣的模样。后来,史大舅妈就直接生不出孩子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现在,史大舅两口子好像比爸妈也小不了多少,爸妈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也就是我已经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了,可史大舅家一个孩子都没得,这也是他们喜欢宠着我们、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老会留给我们吃的原因?说实话,总的来说,我们也很喜欢他们,尽管我不喜欢史大舅捋我头发根也不喜欢他用胡子戳我,但我喜欢他给我们讲古戒听啦,逮虱子啦,拿小花馒头和水果糖给我们吃啦(史大舅略通一些盖房子的泥水活,我们那一带风俗,房子快完工上房梁时,主家会让人在屋梁上往地面撒小花馒头和水果糖给众人抢,而这紧俏活儿往往会摊到老实厚道的史大舅头上,没想到老实头史大舅也会藏了私心,故意留下一些带回来给我们姊妹几个吃,在那物质生活相当匮乏的年代,这对于小孩子们来说,可是一件天天惦记巴望的高兴事),当然,我们也喜欢史大舅妈的豆油山芋和烧玉米棒子呀。

  时间过得多快!几十年的光阴,好像转眼间,就不见了。

  爸妈老了,齿动发白。当年的小孩子们都长大了,出息了,带上爸妈飞走了,飞到离家远远的大城市做窝了,很难得很难得再回老家看一次了。午夜梦回,依稀看到史大舅史大舅妈也老了,和爸妈一样的齿动发白,只是,只是他们没有亲爱的小孩带他们去领略大城市的繁华呀,他们老俩口,只能经年累月窝在那小小的偏僻小乡村里生活,唉——但愿老俩口能身体康健,彼此照顾好彼此……

  许是人老思乡重,已经很多年没回老家的爸妈,今年清明节决定回老家给外公外婆扫墓,尽管依旧忙得很,但是因了不放心已经高龄的爸妈自个儿回去,决定随行。

  站在埋着外公外婆的麦田里四处张望,麦田,还是过去的麦田,菜花,还是过去的菜花,就连暖暖的日头,还是过去的样子,包括里头飞舞着的细细的尘埃……只是,眼前的这条小河,瘦了,远处的村庄,瘦了,就连外公外婆的坟包,也瘦了,瘦得只剩一点点小土疙瘩了……而住在村庄里的人呢?很多很多的不认识了,认识的呢,都老了,老得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随口问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舅舅,外公外婆这坟是埋在谁家的地上呀?你史大舅家。舅舅没抬头,边答,边用铲子铲了带着麦苗的鲜土往外公外婆的坟上添。

  史大舅?哦,我史大舅,我史大舅妈,这么巧,这里就是你们家的地。你们老俩口,过得好吗?刚好,这次回来,也正准备去看看你们老俩口……心念转动间,决定待会上完坟就去村尾他们家看看(后来他们搬家了,搬到村尾住,因为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地理先生说了,他们把家搬到那里,就能生出孩子来,结果,害得后来我们两家做不成邻居,史大舅妈依旧没能生出孩子来)。说实话,看到外公外婆的坟只剩那么点,心里也有些遗憾,有些不舒服,唉~农民,有时,就是有点小算计,坟包上的那点土,就是整挖了去,又能多打出多少点粮食?你说你给多留点多好哇,大家都庄邻不错的,说起来,还算是你们的长辈……心里不由得冒出小时候史大舅妈喝稀饭就菜时,一粒酱盐豆都能分好几次才咬完,差不多喝完一大海碗稀饭,只需两三粒酱豆就能搞定……

  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但猛一打眼,看到年近七十的他们老得也太厉害了,心里还是觉得十分难过和心疼!史大舅头上的黑刷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白刷子了,尽管还是硬硬的猪鬃样;还有,那曾经蹭得我脸蛋生疼生疼的大毛茬胡子,也是黄白的了;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皱纹,刻满了他黑红黑红的脸膛,唯一没变的,是他亮亮的眼神,还有从那张大阔嘴里发出的爽朗的笑声;而史大舅妈呢?原本就个头不高的史大舅妈,完全消失了她胖圆的身形,像田埂上一株被太阳晒干了的瘪稻,皱缩成很小很小的模样了,从背影看,顶多只有一个十一二岁大的还没发育好的女娃娃那么大点体型了,唯一没变的,是那张皱巴巴的小核桃脸上的乐呵呵的笑容!

  看得出,见了已近中年的我,她是多么开心呀,她两只小小的枯枝样的糙手合起来,紧紧地包住我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摩挲着,显得有些局促,有些不安,有些羞涩,她一直地红着脸,笑呵呵地说,多好啊,四姐,多好看,多洋气啊,和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整个长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啦,越变越好看……

  四姐,她现在尊称我四姐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四子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她眼里调皮捣蛋好吃贪玩的四子了,她的四子,已经变成现在这个穿着时尚、举止文雅、装腔作势的城里人了,再也不用巴巴地等着吃她的豆油山芋了。

  看着她黑洞洞的没了牙齿的后牙床,看着她白花花的齐住耳朵的短头发,看着他们老俩口身上土土的旧衣服,一阵心酸,一阵伤感,爬上心头……不由得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不由分说,硬是按在老俩口死命夺过来夺过去的老榆树皮样的手心。

  半年后,一个深秋的傍晚,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累累巴巴地拎着一只大蛇皮口袋,敲开了我们家的大门,面对我们惊奇的目光,来人自我介绍,他是史大舅妈的娘家侄儿,刚好这一阵在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依了春上我告诉他姑妈的地址,一路打听了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们家,他说,这口袋东西,是他姑妈托他带给我们家的,一定要带到,并且请我们一定要收下。

  八只活蹦乱跳的老鸽子,八只活蹦乱跳的草公鸡,外带三双纯手工做的绒布拖鞋(很明显,我,老公,女儿,一人一双。女儿的那双小红拖鞋的鞋头上,还被鲜枝活梗绣上了粉红色花朵和绿叶儿),满满当当撑满了那只大蛇皮口袋。鸽子和鸡子,记得小时候史大舅就一直养着的,那是他们家重要的经济来源,我还清楚记得,那年冬天,黄鼠狼把他们家一只碰下蛋的母鸡咬死了史大舅妈捧着死鸡痛哭流涕的模样。现在,他们老俩口都那么老了,一切活儿,还能干得动么?!

  天可怜见,想来真是惭愧!我给的区区二百元,怎能和眼前的这一大摊相提并论?!特别是,特别是,这三双沉甸甸的带了些许夏季梅雨季节霉香味的纯手工制作的绒布拖鞋哦,一针针,一线线,这得要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耗去多少心思多少眼神,才能做得出来?!天可怜见,想来更是惭愧!要知道,当时我给那二百元时,除了表情外,竟也是藏了一点点私心在里头的呢,我当时想,给点钱意思意思,一来,了却一下童年时老俩口对我们的好,二来,下一季种庄稼时,老俩口或许会感念我的好,少耕走些外公外婆坟上的土。也真难为我,心眼竟这么多!

  史大舅,可以想象,现在,您指定在家笑眯眯地想象我们吃您养的草鸽子草公鸡时狼吞虎咽的模样吧?就和您小时候看我们吃您带回来的小花馒头水果糖一样一样的样子么?

  史大舅妈,可以想象,那次,就在我们走后不久,您就带了您的老花镜,紧赶紧地开始您的制作之旅了,三双拖鞋,您指定是从春天做到了夏天,又从夏天做到了秋天,我想,您在做这一针一线时,指定是幸福着的,满足着的,您指定感觉不出累来,特别是您在给这双小红拖鞋绣花时,脑子里指定会冒出您孙女可爱的小模样来,就和小时候的我,一样一样的。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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