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的狗

　　2013年8月12号，我的生日。和朋友们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在一条必经的小巷里，看到了那条被车辗断腿的棕黄色的大狗。

　　它斜躺在路边，头已经微微朝下，似乎要与颈项分离。两眼翻白，接近死态。小巷的另一边，是两位中年妇女，正坐在自家商店前的小凳子上嗑着瓜子，偶尔眼睛瞟到狗的身上，也很快移开，眼睛里露出的是同情的、不忍的目光。

　　是啊，如果说有什么比等死更可怕的话，那就是看着别人死。而于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所以分外好奇。

　　我就那样站着，一直站着，移不开脚，也移不开眼。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生命的价值，比如说这世间的命运，我甚至能想到这条狗是否有过配偶，是否经历过狗应该经历的生命过程。因为我曾亲眼看见过两条狗在大马路上交配，周围有车子经过，有人经过，甚至阳光明媚，它们却丝毫不在意。仿佛它们是在另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诉说着狗与狗之间的感情。

　　我是一个月前注意到这条断腿的狗的，那时它还很硬朗。刚看到的时候很惊讶，因为它的一条腿是翘着的，只能靠着另外三条腿支撑着往前走。看着它，我脑海里猛然闪现出那些每天在大街上跪着的同样没了腿、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我看着它三步一拐地从我眼前走过。在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似乎还停留了一下，就一秒钟的时间。

　　它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瞬间就被震撼到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略微突陷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不屈和……不屑？

　　我不想说谎的，我在它的眼神里确实看到了不屑。

　　我的头不受控制地随着它的脚步往后转。我发现它的腿在颤抖，每走一步就颤抖一下，连带牵扯着整个身体。我心里像是掀起一股风浪，漫无边际地涌出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感伤。

　　我无法理解那双眼睛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情感。我只知道，看着那瘦得皮包骨头却依旧精神的身体，看着那顽强的生命三步一跳地在我眼前消失，我心里已然没有了回家的兴奋感，内心里充斥着的全都是对隐藏在生命里那倔强的灵魂的深深钦佩和折服。

　　这条狗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是无从得知。但我敢肯定，能流露出那种眼神的有呼吸的生物，必然已经接受过命运对于它的洗礼了。

　　第二次见到它，已经是三四天以后的事了。

　　那天上午有事要办，回来的时候就又遇见了它。还是那条小巷，这次它是卧在一家火锅店门前，眯着眼，斜躺在地面上，好像在睡觉，腿还是一颤一颤地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在不停地抖动。

　　我悍然，原来它的腿已经成了这般状况，竟是无时不刻地在抖动。人那么高等的动物，都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它是怎么挺过来的？

　　靠毅力？靠必须要活着的勇气？似乎远远不够。

　　我再一次盯着它看，心里那种不适的感觉又蔓延了上来，一直上到我的眼眶。我感觉有热流从我的眼眶里出来。如果有镜子的话，我想我肯定是哭了。

　　这次它的旁边还有一条小的毛丝狗，圆溜溜的大眼睛，特别可爱。我走过去的时候，这条小毛丝狗就一直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甚至摇着尾巴走到我的脚底下。而它，依旧是眼睛一瞥，一副冷淡的模样。

　　我突然就生起一份兴致，想逗逗那条小狗。更确切地说，我是想因此而引起大黄狗的注意。

　　我伸出手，那条长满好看的金黄色的长毛的小狗，立马就作出迎合的状态。

　　我瞥眼看向另一边，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稍微抬了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

　　眼神冷的吓人。

　　突然，我看到它从地上站了起来，摆了摆身子，朝我的方向迈了一步。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看着它又向前迈，虽然步子艰难。我内心突然产生一种恐惧，好像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我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只是机械般地随着它的前进的脚步不住地往后退，退到安全区域。

　　等到平复下慌乱的心情，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多么幼稚的事。

　　我终于看清一个事实：我是多么害怕它的接近啊。

　　我开始鄙视我自己。如若是一条很健全的狗，不管它美丑与否，我想只要它不咬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介意与它的亲近的。但是我必须得承认，刚才的我真的是怕了，抑制不住地害怕。

　　我不敢让它靠近，我甚至没找出任何不能让它靠近的理由，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我记得我当时快步走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并且不敢回头。

　　以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出门，只是每次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谈起这条狗，问父母这条狗怎么怎么地。

　　那种心理很难表达，想知道点什么，又似乎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大的关系。

　　直到8月12日，我终于看到它的死态。

　　我的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我的心里甚至有了一股子对生命的叹息与无尽的悲伤。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悲伤，生老病死都是难免的，何况还是一条与自己毫无干系的狗？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因为亲眼看到过，所以才更加刻骨铭心。它一直刻到你的心灵深处，让你在以后的每个深夜里，独自坐在电脑跟前，屏幕上总会浮现出那条狗的身影。

　　我似乎还能看到它又向我走来，从小巷的另一头，还是用三条腿，步履依旧艰难，可眸子里闪烁着的光，却如黑暗里的明珠一样，在昏暗的巷口里熠熠生辉。

　　当这样的场景反复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七八次的时候，我突然顿悟：当初在火锅店门口的时候，当它走近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鼓起勇气去抚摸它一下？为什么没有用正常的眼光去看待它、尊重它？

　　我顿悟了，可我已然已经失去了弥补这个错误的机会。

　　因为在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也早已和这个社会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变成了俗不可耐的世俗之人。

　　试问，当我们在面对那些残障人士的时候，我们是愿意给钱呢，还是愿意与他们有身体上的接触？我想，如果没有道德的约束、不在乎他人和社会的眼光的话，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前者。因为我们的人性都是自私的。

　　等待死亡，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

　　能看到这篇文章的人，都是没有死过的人。

　　但这个社会总让我有这样一种错觉：走过那些年少无知的岁月，到了真正应该让自己好好活着的时候，似乎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给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那就是等待死亡。

　　这条狗带给我的震撼很大：生存与死亡，它毅然选择了在逆境中活下去。

　　或许你可以说，动物它怎么会懂得自己了结生命？就算它想死，也不知道怎么去死，所以它只能一天又一天地活下去。

　　如果你想把狗臆想成那样笨到极致的动物，我也不会反驳。我只能说，狗的思想很简单，它们没有我们人类那些跳楼自杀呀，大量服用安眠药呀的复杂情绪。

　　在我的概念里，动物永远只有两种死亡的方式，一种是他杀，另一种就是自然死亡，就像人的生老病死那样。

　　我想，如果狗有选择的话，它一定不会选择——“他杀”。

　　它们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能以怎样的方式活着。但它们是有灵魂的，它们的灵魂是至高无上的。

　　虽然在我们人类看来，卑微、不值钱。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如果人类也可以像动物那样活着，对人类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对于生命的超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