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义

　　经过一番苦痛挣扎，我还是做出了一个在他人眼中甚为冲动的决定——裸辞。

　　向人事提出辞职的那一刻，我刹那间觉得自己解脱了，心中甚是轻松。我以为这种心情会伴随自己直到最后一天，然而，当真到了最后一天，我几次跑进卫生间的隔间，任泪水冲刷虽年轻却疲惫痛苦的面庞，无声无息。哭完后，我洗脸，调整心情，然后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走出去。工作的三年内，这样跑进卫生间痛哭流涕的经历不下于五次，每次都是因为一些现在回头来看屁都不算的小事，但那一时刻的我觉得委屈极了，唯有恣意流淌的泪水可以拯救我，然而当时的泪水却与今日的有着本质的区别——今日尽是难舍之泪。这份难舍，不是对于公司本身，而是对于一些同事。当然公司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刚开始时它曾带给我短暂的初入职场的激情与刚毕业就进一家大公司工作的自豪感。然而这样的激情与自豪感不能掩盖公司在企业文化与人事结构方面存在的巨大缺陷（正是这一缺陷促使我提出辞职），然而，当我发现这一缺陷后，苦于种种原因，我无法立刻离开，只能将自己变作一个为了每月如期而至的薪水而麻木工作的机器人。庆幸的是，我的身边还有几个机器人同伴。在此期间，我们建立了属于人类的革命情谊。隔三差五，我们聚在一起，喝酒，骂人，感受着工作之余的快意人生。然而这样的行为只能带来一时的快乐，对于解决根源问题却于事无补（根源问题即在于，眼下让我变成机器人的工作并非我所爱，我唯一爱的是能让我发挥创造，想象与才华的工作）。我率先觉醒，提出了辞职。最后一天，我整理自己三年来累积的文件，玩偶，水培植物时，同伴们将我团团围住，嘴上轻松地说一些“这个给我留下，那个给我用”俏皮话，然而我知道，此刻他们的心情与我一般沉重。下午五点，我抱着我的东西，与他们在大门口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此时，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每个人的肩头，使气氛更显凝重。我率先打破沉默，故作潇洒地向他们挥手，轻轻吐出两个字，“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祝福，同时伴随着一阵唏嘘。我不忍回头，往夕阳更深处走去。

　　就这样，我迈出了第一步。

　　裸辞第一天，我呈大字躺在床上，保持这样的姿势整整一天。早就醒了，但不愿起床，觉得骨头不知何时已经融化了。第二天第三天，我依旧这般。第四天，看着室友匆匆出门上班的背影，我的内心第一次升腾起一股忧伤，仿佛自己被世界遗弃了，仿佛人人都有自己将要去往的方向，唯独自己没有。第五天，我躺不住了，进图书馆泡了一整天，出来后，我捧着一堆自己的求职信与简历，颇有成就感。第六天，我满怀激情地跑进市中心的大型招聘会场内，仅十分钟后，我捧着原封不动的简历回到住处，又将自己伸展成大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招聘会场内人声鼎沸的场景还在眼前浮现---招聘企业大概100家，其中太平洋保险，平安保险等企业占领了半壁江山，另外一半均是一些猥琐的小企业，所招的职位也是相当猥琐的。第七天，我躺在床上，发誓再也不去招聘会，将期待的目光转而投向智联招聘，前程无忧等招聘网站。连续三天，我投了将近200封简历，只有5家企业通知我面试。我想要的职位，企业不要我，我不想要的职位，企业又要我，这情形像极我爱的男人不爱我，爱我的男人我不爱。就这样挑三拣四，两个月过去了，室友领了两个月的工资，我花了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巨大的对比让我变得惶恐不安。更令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的整个身心居然在期待工作早日到来。很奇怪，不是吗？当我们工作的时候，我们期待再也不要工作，而当真不工作时，我们又期待早点工作。往深处想并不奇怪，因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工作是人融入社会的一个渠道，也是一个让人生存下去的方式。有时候，我们之所以萌生不再工作的想法，是因为工作最后只成了一个生存下去的方式，却不能帮助我们更好的生活。我们需要的是生活而不只是生存！所以，如何既生存又生活，着实是个难题。而现在，失业两个月的我，连生存都成问题了，何来生活？

　　不想看见哪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一年轻失业女青年饿死在其住处”，所以我决定重新鼓起勇气，继续奋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又有了一个面试的机会。是一家影视公司，主要从事动画片和电视剧的制作，与我的职业理想不谋而合，所以，我将自己逼进绝境，抱着不进这家公司誓不摆休的心态前去面试。面试结果将会在三天内公布。三天里，室友形容我是热锅上的蚂蚁，忽而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忽而临窗站立哀声叹气。就在我以为我完了的时候，电话打来了，让我第二天就去报到，我立马激动地答应了，将自己找到工作前先去独自旅游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当晚，我叫出了上家公司的几个同伴，胡吃海喝了一顿，席间表现狂妄自大，仿佛又重新拥有了世界一般。

　　就这样，失业两个月零十二天后，我终于又找到了工作，而且是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工作了几天后，我渴望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便趁着周末出走了。临行前，我产生了一种“突然想看海”的心情，于是简单收拾衣物后直奔火车站。

　　我问售票员，“沿海城市有哪些？”

　　“大连，烟台，青岛，连云港，厦门，海南……”

　　“给我连云港往返的卧铺车票。”

　　也许是我的运气太好又或者连云港实在不太热门，我顺利买到了票。

　　真正意义上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就此启程。

　　第一次在火车上过夜，我极度兴奋。即使躺在硬邦邦还略带异味的床铺上，耳听着火车撞击铁轨的巨大轰鸣声，我依旧心情大好。

　　清晨第一缕阳光将我唤醒。我抬眼看向窗外，蓝天，白云，花果山，景色怡人，我一跃而起。

　　下火车后，我跟随众人，乘坐公交车来到了连岛。

　　车门刚一打开，一群带着草帽面庞黝黑的妇女便围了过来，手伸进门内，用不太标准的连云港普通话一声又一声吆喝道，“要住店吗？”这场景每天都在中国的各个角落上演着，我对此见怪不怪。

　　确实要住店。我环视妇女表情夸张的脸，最终锁定一个慈眉善目的妇女。妇女自是很开心，一路上不停地向我介绍周边的饮食，景点等。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家古朴的宾馆前。我订了一个价格稍便宜的小套间，虽不能直面大海，但内饰简约，设施齐全，干净卫生，且卧室巧妙地设置在阁楼上，我心满意足。

　　先痛快地洗了澡，换上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白色纯棉连衣裙，细心地抹上防晒霜，戴上宽边牛仔蓝遮阳帽和颇具时尚感的宝蓝太阳镜，然后直奔大海。

　　沙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年纪稍长的将自己慵懒的身体藏在伞下，昏昏欲睡；青年人一律卷起裤脚迎接海浪一阵又一阵猛烈的袭击；孩子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手握一根棍子，用幼稚的笔体在沙滩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或合力在沙滩上挖出一个大洞，等洞内渗满海水后，将自己小脚丫放进去，或用湿湿的沙子建造出一座绵延的城堡，想象其中住着一个美丽的公主。

　　我很快便加入了青年人的行列。裙角拖至脚踝，我不屑于矫情地将之提起，直接穿过沙滩，走进海水里。风并不张扬，力道恰到好处地将我的裙摆向后吹去。从背后看，想必是纯情美少女一个（从正面就不好说了）。刚一接触海水，一股冰凉的刺痛感袭了过来，很快蔓延全身。不过，很快，我适应了这种凉度，渐渐感到舒服起来。巨大的海浪一阵紧接一阵地打了过来，脚底如母亲爱抚般绵软的沙子快速向海滩退了过去，我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一步步倒退的幻觉。裙角很快就打湿了，我满不在乎地站在原地，享受海浪新一轮的冲击。渐渐地，风变猛烈了些，我将双脚深深地埋进沙子里，试图以这种方式让自己站稳脚跟，然而只是徒劳。一阵海浪袭来，沙子一点点远离我，我一下子又变得风雨飘摇，孤苦无依了。立刻，我觉得自己分外渺小，尤当此刻，我眼看着浩瀚无边的黄海，耳听着海浪撞击岩石的巨大声响，更加觉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一般，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以及以往所经历的种种爱恨情仇，艰难困苦等都不存在了。

　　面对大海，我感受到了一种将自己放空的快感，因此，我痴傻地站在海水中，直到裙角湿透，我才恋恋不舍离开海水，回到沙滩上。

　　一个男生将自己整个身体埋进了沙子里，只露出头和双脚。因肤色与沙子接近，当我经过时，还是被他的左脚绊了一下。幸好摔下的角度偏离了一点点，我才不致将自己的初吻奉献给该男生。他的同伴们看见此情此景，立刻疯笑作一团。我佯装淡定地起身，离开。确定他们的视线离开我之后，我开怀大笑，一如一个彻底的疯子，不禁自问，你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呢？

　　接着，我择一安静处躺下，将帽子盖在脸上，翘起二郎腿，开始静静享受海风与日光。

　　一个小时后，裙子彻底干了，我再次跑进海水里。裙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几次后，夕阳西下了，我意犹未尽地奔回旅馆。

　　第二天，在当地人的推荐下，我前往渔湾。在那里，我见识到了山和水的绝妙搭配。

　　支撑我攀至渔湾顶峰的力量是，山泉。每看见一处潺潺流动的泉水或奔腾而下的瀑布，我不禁要问，它是从哪里来的呢？带着这个疑问，我一路向上攀登，斗志昂扬。

　　行至一汪碧绿，我终忍耐不住，用手掬起少许泉水，直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比想象中还清冽。抵挡不住唇齿间的甘甜诱惑，我又一连喝了几口。喝完后，我才发现有个小男孩正赤身裸体地在我的上游撒尿，作为报复，我偷偷拍了一张他的“艳照”。

　　我一路翻越崎岖山体，穿过瀑布激流，于一个半小时后登顶。一大片深不见底的碧绿潭水揭开了流水的奥秘。我倚着栏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潭水时，于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潭水里一个什么东西浮出了水面，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拖进了潭水深处，我就此与世界告别。这个世界有时候令我烦恼，但真正与之告别之时，我惧怕了，于是疯狂地大叫，以图谁来解救我，然而潭水早已吞没了一切声音。当我沉到潭底时，我却发现了一个更加奇妙的世界。我的此番错觉其实正昭示了潭水的魅力，正因为不知道潭水深处隐藏着什么，我们掺杂进想象，使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身边游人的笑声将我拉回了现实。褪去神秘色彩，现实中的潭水也自有其不可言喻的美妙：潭水有着你想象不到的碧绿，若从远空俯瞰，它必像一块镶嵌在山石之中的翡翠。此时阳光正照耀在这块翡翠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我欣赏着这些光芒，随即又转身，回看自己登顶前的一路风光。山还是那般崎岖，水也还是那般湍急，然而我现在的心境已与当时迥异。不免联想到人生。人生正如攀登一座山峰，其间历经种种磨难，到了登顶那一刻，你回想过去所受种种艰辛，便觉一切都是浮云，只有眼前所见美景是真实的。不知站了多久，我察觉到双腿酸痛，决定下山。半个小时后便来到山脚下，乘车，回旅馆。

　　我计划第三天晚上乘坐火车回去。网上买好票后，我毅然将等车的时间全部献给大海。大海旁有一座无名的小山，我攀至顶点，在一块稍平坦的岩石上坐下，双臂抱膝，然后开始傻愣愣地看海。我动也不动地坐着看着，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变成了一块望海石。变成石头也甘愿吧，谁让我爱海至深？

　　躺在回程火车的卧铺上时，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迷迷糊糊中，我睡了过去。姑妈的电话将我吵醒了。她在那端急切地命令道，“赶紧来我家一趟”。

　　我问，“什么事？”

　　“来了就知道了。”她“啪”地挂断了电话。

　　我于是改在中途下车，然后打的直奔姑妈家。一个满脸痘痕的大龄男青年端坐在沙发上，看见我进来了，紧张地站了起来，向我伸出右手，“你好。”

　　一番敷衍，我顺利结束了第十次相亲，也顺利让对方没有看上自己。看上我就怪了，因我当时刚从火车上下来，头发乱蓬蓬的，穿的衣服是邹巴巴的男人装（休闲舒适，正适合出游），原本白净的皮肤经过阳光的灼晒后变成了小麦色。姑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是相亲哎，你能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后再过来吗？那个男孩真心不错，有房，你能摊上他算好的了。”

　　我在心里回道，“不能，能不能先让我随心所欲地过上几年一个人的痛快日子呢？”

　　这段相亲插曲一下子将我打回现实中。现实中的我，25岁，单身，长相与家境均一般，与别人合租公寓，工作刚刚换好，与长辈关系较僵硬。辞职之后我经历过一次相亲，同样由姑妈一手安排。对方看上了我，我却拒绝了，理由是，我的工作还没有定。姑妈对此理由大加嘲讽，“女孩子的工作定不定重要吗？根本就不重要嘛，还不是将来的结婚对象在哪个城市，就在哪个城市找工作吗？至于找什么工作那就随便了，哪家公司要就去哪家公司呗。”其实，我想告诉她，当今时代的女性同样有追求自己职业理想的权利与自由。但我不敢说出口，只怕说出口后，她的嘲讽变本加厉。与姑妈的关系如此，与父母及其他长辈的关系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我感到一种不可救药的孤独感，于是选择逃往其他城市来躲避孤独的追踪。这其实是我对旅行意义的曲解，因为孤独不可战胜，只可把玩。连云港的三天，我偶尔会感到害怕---害怕去新环境工作，认识新的人；害怕面对婚姻与日后的家庭；害怕看见长辈不理解的眼神……于是，在看海时，我产生了一种再也不要回到现实世界的想法，然而到最后，我不得不向现实妥协，踏上归程。

　　那么究竟何为旅行的意义呢？

　　将旅行纯粹看作逃避现实的手段未免悲观厌世，旅行真正的意义应在于我征服渔湾顶峰的感受，即，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回归母体中最纯真的状态，找回最真实的自我，树立奋斗目标，并为达到这一目标积极进取，最终实现目标。

　　我面临的现实依旧颇为严峻。

　　人人都说，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难道这个时代就不属于我了吗？错。我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于是拼命读书，最终考取了一所大学，走上了一条与同村女孩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毕业后，在亲戚的帮助下，我顺利进入文章开头提及的那家大公司上班，时间久了，我怀疑自己是在挥霍自己的青春与才华，于是裸辞，靠着七分努力三分运气，我进入了自己期待依旧的行业。严峻的现实由此展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势必孤独：一方面，我必须试着融入新环境，与新同事打成一片；另一方面，我又必须试着创作动画片与电视剧剧本，以期有那么一天，我创作的剧本能够得到公司赏识，并最终投拍成动画片或电视剧。在此期间，我若遭遇爱情再好不过，若爱情迟迟不来，我则要同时面对催婚的压力以及与此伴生的种种问题。然而，我若实现我人生的最高理想，其他的问题便都不再是问题了吧？所以，只要我心无旁骛地行走在追求梦想并将之实现的道路上，我定无畏于现实中的任何艰难险阻。

　　我想，旅行的意义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