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虫

　　暑热的这大半个月，几乎每天下午都带听儿到佛手湖游泳。开车十几分钟的路程，却是冰火两重天的感受。

　　一拐进山道，气温便骤然间低了很多，风吹在身上居然凉爽得很，知了声声，时有野鸟从头顶的高空掠过，呼吸也变得畅通起来。停好车，徒步行走在山道上，忘乎山下所有，吐纳之间竟恰似悟道般的明了，突然便心会了古人类如“养的心源身事毕，春花秋月共忘言”的参悟，或许这参悟也是在这般山涧草树中。

　　直待拐上一个坡，右侧便是一汪镜水撞将过来，撞得你眉间眼底都有些忙不过来，真真是“意态由来画不成”的。用力望过去，视线越过近水处沉浮飘荡的斑斓泳圈，稍远处游走的那些橘色浮球，水在湖心小岛外的老山更深处。

　　我经常在听儿玩累的时候，抱着他将目光投向远方未知的水源处，或抬眼看天边云霞的流走，日落的辉煌——越过众声——能真诚地欣赏自然造化，才能有对生命的敬畏。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总在自然风物的艳丽中怀想的我，今天却被我日日看过并避之不及的那些无名的软体蠕虫而震动。山道边草丛中，湖畔的高堤上，随处可见这种长相丑陋的软体爬虫：长多两三寸，约小手指或筷子般粗细，形似毛毛虫，但通体棕黑色相间，多腿；不似蚂蚁之属忙于劳作，似乎成日就在到处爬行游走，行人皆避之不及，我亦然。

　　今日水凉，听儿没有下水，我只带他在堤上捡石子闲逛。忽而，15个月的小人忽然停步不前，口中“agong、agong”叫个不停，这声音多是表示好奇或分享的意思。我趋近一点看，地上一条爬虫正经过他面前，我的第一反应是厌恶，想快速将儿子抱离他处，刚伸手，忽然惊觉如此强加好恶之情对孩子并无益处，何况这爬虫也并无什么杀伤力，且随他看看吧，我也想知道小人对其是什么样的态度。

　　儿子就这样跟在虫子后约半尺不到，且时不时地跺跺脚，动作有点像是在家里撵小狗快走的架势，口中亦然叫唤不止，只是虫爬速度很慢，后来儿子蹲下开始抓石子，抓几颗石子站起来扬在虫子尾部，再蹲下抓几颗、再扬；初始我不明所以，儿子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那虫爬过了道路中间，向道路另一侧的草丛去了，方起身开始他的其他游嬉。我恍然明白，小人或许不是在“打”，而是想让它快一点。在他幼小的心里，没有我那样依了自己主观好恶的区分界限。

　　听儿似已将他刚刚的行为忘记了，摇头晃脑地“疾行”在道上玩耍，时不时身子还会歪斜一下。我跟在他后边，留意着他的步速安全，目光偶尔留意着我日日所见未见的这些软体动物，它们的爬行似乎从不看路，也不避危险，道旁随处是这些爬虫的躯壳，或是日光晒死，或被人车碾压，或也有弱肉强食的结果，就这么日日不知疲倦又盲目地爬着，随时倒在途中，成了蚂蚁的食物，或风化成一截干干的壳，最终归了尘土。

　　不知怎的，竟突然莫名地伤感起来，总是觉得虫儿丑陋不堪，可人生一世，很多时候不也像这虫一般？我们来自造化之功，却总是自大地忘乎所以。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战胜一切拥有一切，但任何一个自然的发难都注定了在劫难逃，但我们浑然不觉，我们其实也就这样盲目地爬行着，驱逐着我们自以为是的一切，前者倒下了，后者亦然趋前，我们嘲讽地以为天下皆在囊中，可在其他生灵眼中，乃或孩童眼中，我们和这虫或许一般无二，当孩童在我们的教养下又复制成为我们，我们离这世界的灵性就又远了几分吧？

　　身畔湖水清莹，任人在怀抱中俯仰回寰；草树青青也不嫌虫兽，任其各自穿行；我们与这造化何时失了平等亲近？看前方小儿立定，端详着两手中石子，然后扬手任其自由落体，嘴角漾满笑意。忽而我也笑了，仰面而来的山风似乎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