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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纪事

发布于:2013-08-26 11:0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远山

  七七年初冬,我随省农村工作队,也叫学大寨工作队,赴鲁西南郓城,直接进驻村里,帮助农民抓阶级斗争,学大寨。郓城——乃是水泊梁山好汉聚义之地,当年宋江乃是郓城县衙一名押司,好汉武松也曾在郓城任职,怒杀潘金莲也在郓城。不知当年施耐庵夸大了那些英雄的壮举,还是年代久远,在郓城,梁山一带看不到半点历史遗迹,当年水泊梁山,周围浩浩荡荡方圆百里的水泊地,也竟是一片庄稼地,所谓梁山只不过是一干巴巴的小山而已。

  我们进驻的小村,名曰刘浩村,初看景色甚好,村边有十几米高的大堰,堰上粗大的柳树连成一片。风吹过,墨绿色柳叶像海浪般翻过,站在堰上放眼望去,不尽黄河天上而来,黄河在这儿拐一大弯,又浩浩荡荡大江东去。刘浩村分三个自然村,两个在堰里,一个在堰外,就是紧挨着黄河边,如果从天上俯瞰,这几个小村正像结在一支大藤上的几个小瓜。

  走下大堰,虽是深秋季节,庄稼地一片白茫茫,像刚下过一场雪,看不到草,更看不到庄稼。后来知道,那是碱,当地的土质含有大量的碱。秋里种下麦苗,来年成活的很少,一亩地勉强收下几十斤粮,刚刚够上种子。当地人住的房子,因为穷,没有砖瓦石料,纯是土坯盖成,凡盖屋都是当地河泥,掺上麦稻草搅好,砌成四方大块,晒几天、晾几天就用此盖屋。这种屋也有好处,太阳晒不透,严寒挡得住,冬暖夏凉。但此地因碱大,不出几年,碱就会爬上墙坯,腐蚀到泥土,走近看一座座土房都像被牲口啃过一样。

  挨家挨户走走看看,着实让人心里透凉。外面阳光灿烂,刚入屋黑咕隆咚,半天才能适应。看清屋里摆设,四壁陡然,锅后、床、吃饭的矮桌,这就是全部家具,墙角支几根杆,冬天的棉袄、棉裤搭在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屋梁下挂着若干树杈,大大小小的篮子挂在树杈上,里面装着粮食,吃饭的家什等。全村几百户,不见一头大牲畜。据说我们来以前,每每过了秋吃几天饱饭后,就等着国家救济粮,所谓救济粮就是一家几十斤地瓜干。熬过冬天,全村约一半人,手持大队开出的介绍信,结伙出外乞讨。

  你拦住农民问他:“为什么地不打粮食?”

  “碱大。”

  “为什么这么穷?”

  “碱大。”

  “为什么住的屋,不几年变得废墟一般?”

  “碱大。”

  一句话,万恶之源就是碱大。

  后来我知道,此地早许多年,就是刚解放时,村里有许多大牲畜,地里广种薄收,能吃上饭,就是碱,也是一种资源,老百姓一层层从地里刮出,经过加工可卖钱,用这种盐碱腌出的鸡蛋很好吃,销路很好。后来经过运动,上级说这是资本主义道路,从此碱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穷。

  穷归穷,但当地人看似很豪爽,仗义。当你在路上,或赶集时碰到熟人,对方会大声问你:“缺钱花吧?”手作摸口袋状,似乎马上掏钱给你。你切不可当真,这只是见面礼节。这大概是当年梁山好汉的遗风,当年好汉们大称分斤两,大块吃肉,有难共当,有福共享,朋友有难,拔刀相助,哪在乎几个钱。后来,此地越来越穷,哪有多余的钱给别人呢。因此,只留下这徒有其名的礼节了。

  农民们以为“碱大”是万恶之源,可工作队坚定地认为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尤其是党内出了走资派,村里书记一定是走资派,一个半年吃不饱饭,半年逃荒要饭的村子,有何资本主义可言。可队长们坚定这个认识,于是乎“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大批判,宣传,访贫问苦,发动群众,拿下村支书,村民们多都经历过这一套,都很冷漠。折腾了近一年,工作队临走时,怕被村民拦下,偷偷摸摸灰溜溜走了。对村民说来唯有一点好处,是凡工作队所在村,国家救济粮多分些,另外国家还拨来一架拖拉机。

  这儿不细说工作队是如何瞎折腾的了,我印象中有几件事,很难以忘怀。

  (一)

  我所包的小村,名曰“寺庙”,大概早年间这儿有一座供奉某位神仙的小庙,曾经有过香火,有过热闹的景象,待我去时,无半点历史痕迹。全村近二十户人家,当地有个传说,寺庙虽小,但出俊姑娘。仔细打量一下那些小姑娘,大而黑的眼睛,红扑扑的面容,笑起来很甜的样子,确比别的村女孩好看,这不知是啥原因。解放二三十年间,这个小村,无论男孩、女孩从没出来一个吃国家粮的,就是凡线上招工、参军都轮不上这个小村,上学出来更是几辈人没听说,究其原因,大概是村太小,好事永远轮不上他。

  我在时,正赶上县里招兵,公社派给大队一个名额。工作队主持工作,提出不管大小村,凡适龄青年皆可报名,谁合格选谁。好运气就这样落在寺庙,落在一个叫罗小君的青年身上。

  罗小君是个挺老实,不好说话,见人只是腼腆地笑笑的农村孩子。家很贫穷,如今碰上这好事,简直烧了高香。我见他在路口,手持一盒烟,逢人就抛一支,接受烟的人往往弯下腰在地上捡起。好象是接受赏赐,这在当地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是这种习惯。

  “家来,烤烤。”小君热情地邀请乡亲来家烤火。

  这是当地人在寒冬季节待客的大礼,所谓“家来烤烤”就是指把客人邀进家,客人围圈坐在小櫈上,主人抓几把豆秸,点火燃烧。客人解开怀,露出赤裸的前胸,挨近火烤烤。再扒下鞋,大脚丫伸近火烤烤。火熄灭时,家里主妇扯开被,借着余烟熏熏,然后趁着一点热劲捂到冻得发抖的孩子们身上。

  地里不打粮食,烧得柴火很少,能让客人也烤烤火,也是大礼了。一般只有大队领导们开会才能享此待遇。

  仅抽支烟,烤把火庆祝此事,显然是不够的。想想看,这可是寺庙几十年未有的大事,喝杯酒是必须的。想到家家都揭不开锅,我嘱咐罗小君:“眼下正开春,家里就靠一点救济粮,就不必破费请客了。”

  由于我是板着脸说得这话,小君连声附和,“那是,那是。”

  到傍晚时,我放不下心,又到小村去看看,走至罗家门前,大约全村的老婆孩子都堵在罗家大门口嘻嘻哈哈。大约是来贺喜的,待我走近,老婆孩子都不吱声了,靠前的几个娘们有些尴尬地:“老苑,喝汤啦”。

  我心中有些纳闷,径直走进院子,待我推开那扇破门时,惊住了:全村男爷们不下二十余人,分里外三圈围住当中一小桌,内圈靠近桌子为老辈人,第二圈为叔叔辈,后一圈是小君同辈人。两张小矮桌连在一起,桌上八个大碗,一色的清水煮白菜,上面飘着几滴油花。只有一个茶碗居中,其中有一人正偷偷地把瓶子往身后掖。因为我下过“禁酒令”,大伙都不吭气,大概等我发火。我扑哧笑出来:“酒瓶别藏了,拿出喝吧”。

  村民们也忽然大笑起来,纷纷让座,让我喝酒,并纷纷说了许多好话。感谢工作队做主,让寺庙破天荒第一次有人走了出去。我推辞了酒,不是因为我不喝酒,实在受不了当地的风俗。

  二十余人就一个茶碗,一人喝一大口轮流往下传。不是因为拿不出几个杯子,以后我参加过大场合,也是这种风俗。大概表示同喝一碗酒是好兄弟,是否当年梁山好汉也有此风不得而知。

  当我走出罗家时,那些妇女也开心地大笑。孩子们跟在我身后,吵着让我给他们画像,因为闲着没事时,我经常给他们画速写。

  二十余年后,我再去那个小村,家家都是砖瓦新房,再也见不到土坯房了,那个罗小君已经在县上当干部了。曾经的碱地变成水稻田,当地政府开闸放黄河水,待水过后,黄河的泥土厚厚地覆盖住原来的碱地,那可是肥沃的土壤,加之有充足的水源,种稻子最适宜。年纪大的村民在家种稻子,年轻一辈天南海北打工,所以家家都很富裕。

  老村民们见我都很高兴,大碗的鸡鸭鱼肉,大碗的酒,我喝了个大醉。

  回来时在车上想,靠我们当年搞阶级斗争治理农村,终是死路一条,只有改革,开放,发展经济,让农民获得自由,农民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二)

  当年包队时,有一件事使我二十余年后每每想起,都会一阵心痛。

  那是七八年初春,约莫三月份,凌晨起来,太阳如此的灿烂温暖,一扫多日的阴冷,到九十点钟,天气灼热,竟像初夏一般,村里男人们干脆扒去棉袄,光着脊梁下地干活,小孩子则光着屁股满街跑。老辈人说,这可是以前没有的事。

  那天恰巧是星期天,孩子们都放假,沿黄河边几个村的孩子们相约坐船到黄河对岸河南省范县去割草。

  割草是为了家里的小羊需要喂养,没小羊的割草是为了家里烧火做饭。由于当地土壤含大量的盐碱,不长庄稼,野草也不长,没有庄稼就没有庄稼杆,比如玉米秸,高粱秆等。煤更是无人见过,烧火就是很大问题。在天寒地冻时季,常见几个小女孩挎着篮子,篮里有几根结实的小棍。相约来到大堰的树底下,此时的树梢干燥,易折,这些小女孩用手中的小木棍扔向树梢,树梢被击中,会掉下几块冰糕棍大小的树枝。如此反复击打树梢,半天不过收一小篮,刚刚够烧开一壶水。

  三十名孩子,齐聚在大堰上集合,人人提着小篮、小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也就七八岁,大都是男孩。因为天热,大的孩子只穿一件小裤衩,小的干脆浑身赤裸着,完全如在夏天。黄河边停泊着一条旧船,这条船除船骨尚在,其他什么也没有。偶尔有人乘船到对岸,需乘船人把船逆流拉到上游,然后上船,船会顺着水流,被冲到河对岸。对岸是河南省范县,那边地广人稀,沿河若干里都很荒芜,但是有野草。若归来,也是把船再逆流拉到上游,然后再放回。孩子们都很兴奋,割草一来是为家里喂羊,烧火,重要的还是能相约一起春游。

  上午十点多,由大孩子指挥,几十个孩子协力把船拖到上游,登上船,船稳稳地驶向对岸。

  待到午后,天突变,狂风怒吼,飞沙走石。我住的屋子好像在摇晃,随时会被吹倒,我们急用桌子,木箱顶住门窗。我的一个同事在村口碰到风沙,黄河边几百里的沙土,瞬间搅到天地之间,勉强睁开眼,对面一两米皆是黄河弥漫,狂风使他无法站立,扶住墙根也站立不住,随时都会被风沙卷走,他只好爬卧在地上一寸寸挪动。不足半里路,他爬行了近一小时,待到他进屋时,像刚刚出土的汉代文物,从头到脚全都被沙土覆盖,狂风来得急走得也快,待到风停后,气温一下子降了十几度,又如寒冬时节。正待我们喘口气时,村里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锣声。推开门看,村里老老少少都慌忙的朝大堤上跑,我们才刚知道,有几十个孩子在对岸黄河边。

  待到傍晚前,我们登上大堤,几百口人都静静地站着,死一般寂静,眺望着缓和,天空乌云低垂,黄河水浩浩荡荡、静静地东流去。寒风阵阵使人瑟瑟发抖。一只船在河中慢慢地朝这边驶来。待到近处,终于看清船上躺着十几具孩子尸体,身上都蒙着白布,一刹间,大堤上哭声震天。

  后来得知,天刚变时,若干孩子的家长已预感事情不好,齐齐跑到大堤上,因为仅有的一条船已被孩子们驶到对岸。他们只能在大堤上,跪下为孩子祈祷,风沙大时对岸什么也看不见,待风沙过后,气温巨降时,放朦朦胧胧看到河对岸若干小黑点,有的在跑,有的呆立,有的已经倒下。有两个小黑点,跑至河边土崖下的土坑内,一眨眼,土崖塌陷,那两小黑点再也不见了。下午四点钟,对岸范县传来敲钟声,若干黑点点从很远处的村庄内跑向河滩。后来知道,那是范县的村民,当闻之河滩上有若干孩子时,纷纷跑出来救援。他们救下已冻僵还有一口气的孩子,已经冻死的孩子抬到船上,覆盖上白布,是他们又驾着船把孩子们送回。

  走时三十个孩子,三十条鲜活的生命,死了十四个,大都是小孩子,大都是被冻死的,有两个是压在土堆里死的。

  死者是沿河几个村的,我们村失去了三个孩子。

  现在有十几个孩子死于非命,会震动全国,国家要严格地上下问责。可那时通讯落后,所知者甚少,甚至县里也不知道,而主要的是人的生命不值钱,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一连几天,我们小村鸦雀无声,沉重的悲哀笼罩着村庄。

  过去这几天,失去孩子的家长们仍然下地干活,一如往常,无人再提那件事。后来我明白:死亡,苦难都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你只能默默地承受,才能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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