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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菲先生

发布于:2013-08-24 15:2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远山

  一

  季菲是我省戏剧界小有名气的演员,虽年过四旬,但身材适中,五官端正,戏路子上大都是正面小生。比如早年曾演过“红岩”中成岗,“霓虹灯下哨兵”陈喜等。其妻也曾是剧团当家花旦,嗓子清脆如银铃一般,扮相也好,只因年纪大后,身体发福,戏就少了许多。

  此公早年甚好学,家中曾存有大部头“斯坦尼全集”、“莎士比亚全集”等。文革刚开始,为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文艺路线,一把火全部烧毁。且常在各种场合痛斥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常忆苦思甜,回忆自己年轻时吃糠咽菜,找不到出路而痛苦、绝望。是党挽救了他,走向革命文艺道路,深刻反省批判自己曾一度走向修正主义道路,正是文化大革命使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等。其妻丁萍也甚有同感,常回忆起,当闻斯大林逝世时,是如何痛心疾首。虽然过去若干年,她好像仍然很难过。季菲先生仍然好学,每日的报纸,尤其社论必看,上级发的学习文件更不用说,手持红笔,凡重要段落皆画有红杠。尤其像两报一刊文章、社论,不仅画红杠,且随时报纸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学习体会。

  此公常年穿一件洗的发白的旧军装,头上戴一顶也是洗得发白的军帽,很有精神。他与妻子皆不善理家,他俩的工资在当时说来不低,但家里总是乱糟糟,无像样的家俱,桌上永远堆满各种报纸学习文件。也不善理财,不抽烟,不喝酒,对同事朋花钱很大方,每每与同事出外吃饭,掏钱的一定是他。同事们也习惯如此,每吃完饭,抹抹嘴:“老季,掏钱。”他毫不在乎地掏钱结账。谁家有点难处,伸手借钱,他是决无二话。因此他的人缘关系挺好,只是谈到艺术,政治问题,他那强然的政论倾向让人受不了,在他眼里凡人类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他看来都是封、资、修。多年来,左的思想大行其道,好像站在最高的道德线上,使与其有不同意见的人,像吞下一堆木渣子,咽不下吐不出,只能摇头叹气曰:“此人太左。”

  我刚进单位,十七八岁与他交上了朋友,算是忘年交吧。他好玩,虽然年过四旬,乐此不疲。带上网与我到南山网鸟,满山跟着轰鸟,虽网不上几只,但也快乐得很。夜晚与我手持手电筒到河沟捉青蛙,他在行得很,半宿就捉一脸盆。然后熟练地扒皮去头,下锅红烧,我不敢吃,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工资少,常年吃伙房,油水跟不上。他邀我到他家,其妻丁萍也热情好客,炖一锅肉解馋。他好说教,好与人为师,有我这个好学青年,自然他不会放过,时时得聆听他的教诲,大概都与走什么路有关。他认真说着,我似懂非懂,且姑妾听之。高兴时,他会偷偷把他以前演戏的剧照给我看。其中大都是演的正面形象,照片上看他年轻时很英俊,这让我很崇拜,他很高兴,告诉我,他演过的角色,当时怎得到领导称赞,又有多少粉丝崇拜,末了,总加上几句批判的话,比如:“那都是文艺黑线。”话是这么说,其无力的批判与他回忆往事的得意相距太远。

  尤其让他沉醉以往的是一段风流韵事。当年,曾有一个女舞蹈演员,长的很漂亮,迷恋上他,而他则经不住诱惑,一起“下水”了。说到这一段时,他象喝了一杯好酒,品味着每一个小的细节,真是陶醉!这一刻,他完全忘了卫道,要知道他当时已是有妇之夫,是党对他多少年的教育还很不彻底?还是多少年来,他们其实是脸上抹着油彩,带着面具呢!

  虽然我屡屡承受他的教诲,但仍是孺子不可教,我行我素。经常偷看禁书,当时除了样板戏,毛主席的书外,中外古今,人类几千年所有文明,都为“封、资、修”,都在违禁之列。我们的团支书偶尔在我床边发现我看“安娜·卡列尼娜”,大惊,在会议上说:“有人反映小苑看黄书,我开始不信?后来真的发现他看黄书。”由此,我多次入不了团。我不思悔改,依然在看,有一次被季菲及其妻得知,他可真恼怒了。脸拉的老长,挥动着那本“安娜”,“危险!危险!你怎么可以看这些书?你年纪轻轻,这样下去危险呀!这样的书,当年我们看过,害人呀!托尔斯泰完全站在地主阶级立场,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害人呀!当年我们烧都来不及,你怎么又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你到底在走什么道路?”

  我不愿听他的说教,脸扭向后边。他也转过去,象在舞台上演戏一般,夸张地挥动双手,时时敲敲桌子,时时地手捂住胸口表示心痛继续演讲:“我们伟大领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彻底扫除这些‘封、资、修’;你如果继续抱着这些书看,再来一个五七年,非打你右派不可!”

  其实他后一句说的不差,再有五七年反右,我基本上够格。但我仍然执迷不悟,不理睬他。此时他的妻子,丁萍也加入进来,语重心长地说:“老季真是为你好,你这样下去危险,我们都为你担心。看看现在的苏联,为什么变成修正主义,正是他们抛弃了马列、斯大林主义,痛心呀!”她又说到:“当年,斯大林噩耗传来时,我们真是痛苦,象失去了父亲一样。我们庆幸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了这场文化大革命,这才防止了修正主义,防止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而你却一头扎进封资修之中,我们痛心呀!”

  我让他们很失望,继续顽固不化拒不听他们的教诲。久之,渐渐出现鸿沟,我也很少再到他们家吃红烧肉了。虽然道不同,但仍然是朋友。

  二

  进入八十年代初,几代人都获得解放,不再那么左了。但他仍是好学,仍热衷于上级文件和报纸社论,仍然每日戴老花镜,手持红笔画杠杠。由于年纪偏大,他开始写剧本了。

  他过去的一位朋友,现在任省里大领导,批给他五万元赞助费,为一家企业写一部戏。因为我曾写过几个小戏,他邀请我共同参加。

  在进入企业领导办公室前,他停住脚,郑重地叮嘱我:“一会儿在领导面前,你一定要介绍我是省内著名编剧,曾创作过‘某某某大戏’。”我听罢,心里很别扭,当年那部大戏,是我团主要编剧所写,当然他也参与出过主意,这戏当时在省里很红火,真可谓一票难求呀!但转过年来,风向一倒,报纸连篇累续地批判,老季也曾反戈一击,对其口诛笔伐,如今你怎么又让我介绍是你的作品呢?我省著名编剧又从何说起呢。可为了我要和他一起创作,硬着头皮答应下了。

  面见领导后,领导很热情,老季侃侃而谈;我心里揣着那回事,很别扭,说不出话来。老季频频向我使眼色,我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介绍:“老季,是我省著名编剧,曾,曾创作过某某某大戏。”

  这位领导恰好看过这部戏,此时见到编剧大为高兴:“哎哟!久仰!久仰!那部作品真是不错,见到你太高兴了!“

  老季装很谦虚的样子,挥挥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作品还有不足之处,请多指教。”我当时头皮都麻了!

  我们终于签下合同,此事成了一大半。

  前期是体验生活,下基层,开座谈会,初稿由我来完成。待完后,几位同仁看过,认为基本可行。然后交给老季,他说:“我来把把关。”我很放心地交给他,估计没什么问题,他顶多提点意见。我在作者一栏里,恭敬地把他列入首位。

  过了几天,他把完关了,剧本交给我,一看我傻眼了!原来的三四万字,变成了五万多。凡主人公说的话,全部改成大段报纸社论,他常年划过大量的红杠杠,都移到这儿,全篇竟找不出几句人说的话。看到剧本变成这般模样,真是欲哭无泪,由于是在我原稿上改写的,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模样。

  为此我与他大吵起来,他挥动着一张报纸向我道:“你应该看看,现在是什么新形势。”

  “什么新形势?”我很纳闷。

  他手指着画出红杠杠的一段念给我,大意是某省里领导不畏严寒,带领导群众扫雪。

  “这又怎么啦?”我更纳闷。

  “你政治敏感太差,这就是主旋律,这就是新时期党的形象,我们文艺工作者要时时想到屁股坐哪一边的问题!”

  说罢,他又念起大段社论文章。

  我彻底被打败了,无言以对,由他去吧,我这才领略到由他把关的厉害了。

  当他把新剧本读给企业几位领导听时,领导们陷入云里雾里一般,竟昏昏欲睡。末了,主要领导很客气地说了一句:“季老师辛苦了我们再研究研究。”

  自然无下文,剧本终于流产了。

  三

  像季菲这种性格的人,也就是极左思潮颇浓的人,在我单位也不乏其人。他们大都是解放初期热血青年。参加工作后,经历过一次次运动,经过漫长的思想改造,拒绝了任何人类的优秀文化资源,拒绝了人道主义,人文精神,大都变成了卫道士。他们失去了对真理的追求,失去了对善的守护。更失去了对美的欣赏,却保护了人性的缺陷,成为两面性性格解放。虽然,我们打倒了“四人帮”,思想获得解放,缚在我们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但他们都已无法正常的走路,更谈不上飞起来。

  国家为曾经的极左,文化大革命付出沉重的代价,个人何尝不是,他们不仅失去若干年宝贵年华,不幸地是常常波及到下一代。

  我因为多看过几本禁书,知道了人类还有那么美好的时代,有效地抵制了季菲先生一次次对我的“教诲”。在那个极左横行的年月,内心保留了一片蓝天。季菲唯一的儿子,却没我幸运,打小没读过什么书,父母教给他的那一套,既不真诚也不真实,久之则呈现无赖相,学业荒废,一事无成。及成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整日游手好闲,缺钱就向爹妈伸手,每每可看到,坐啤酒摊喝酒,半夜晕晕乎乎回家,季菲上火生气,每要教育儿子,儿子总是嗤之以鼻,理也不理。

  一次偶尔到他家商谈那个剧本的事。儿子归来,冷冷地与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乎。然后一屁股坐沙发上,打开电视,反复转换频道,声音极大,我们的谈话无法进行。季菲说:“我和你叔叔谈剧本,你到隔壁房间去吧。”

  “你怎么不去!”

  儿子一句话,硬邦邦、冷冰冰象石头扔过来。

  季菲没再吭声。

  儿子虽无学业,无工作,竟早早谈上恋爱。小两口理直气壮地在家吃,在家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俨然主人自居。在儿子高兴时,季菲仍用忆苦思甜法,向儿子诉说,自己年轻时,如何忍饥挨饿,走向革命云云,不待他说完,儿子:“又来这一套,烦人吧!”季菲无言以对。久之,实在无法与儿子同住一室,老两口决定搬出另住,房子留给儿子。眼不见心不烦,任由儿子自己过去。小两口很高兴,终于获得自由,从此再也没有老两口不厌其烦的叨叨。可是不及两年,坐吃山空;小两口卷起被窝卷,拉起行李又找到父母,要求同住。季菲非常恼火,撵他们回去,可儿子一句话,让他一屁股瘫在地上。

  “房子卖了。”

  “卖了多少钱?”

  “十八万。”

  百拾平方米卖了十八万,那房子当时可值三十多万呢!没几年后涨到百万。

  “钱呢?”

  “过日子花了,做生意赔了”

  “你给我滚。”季菲拍桌子大骂。

  “你们吃国家的,我就吃你们的。”

  儿子理直气壮,季菲气得浑身哆嗦,差点晕过去。

  季菲夫奈地吞下这个苦果。

  四

  季菲退休后,戏剧不景气,他与妻子都再无上台的机会。写剧本自从栽了那一回,也不再写了。多年养成的好看报纸文件,画红杠的习惯,因英雄无用武之地也放弃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迷恋上了练八短锦,六段功。每日清晨夜晚,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摸擦,按摩。这确实有效,六七十岁的人大都脱发掉牙,驼背,有的甚至扶墙跟走道。季菲很自豪,逢人就向人家介绍八段锦、六段功好处,并现场演练。练功之余,又上老年大学,学习国画,不出一年半载竟也画的有模有样,老友相见,纷纷奉送。

  除了儿子让他恼心外,他练八段锦、六段功,学笔墨丹责,好像又找回第二春。可恰恰在此时,他却办了一件荒唐事,差点致使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晚节不保。

  单位有一中年演员的妻子,许丽,三十余岁,有几分姿色,高干子弟,工作在机关,是个闲职,经常也不上班。此女生活倒正派,但好议论,天下大事好像无不知晓,好为人师,对戏剧表演,创作尤其是内行,每每剧院排戏,演出必到场,逢人必发表她的见解。

  “某某演员,戏太过,分寸掌握的不好……”

  “某某演员,戏尚好,嗓子不行,激情戏上不去。”

  “某演员根本没理解角色,根本就不该吃这碗饭。”

  对剧本也甚内行。“剧本主题不明确,结构没处理好,人物形象单薄。”

  结论性一句话“比国话、人艺差远了。”

  对篮球、足球体育项目,也非她莫属。

  “昨天那场球赛,太臭,中场不行太乱,前锋臭,尤其临门一脚,整个一个傻帽,这个教练根本不行。”

  “国内比赛我一般不看,太臭,看就是西甲、英超,欧文、贝克汉姆、罗纳尔多,那叫一个爽!”

  对国家领导人,她也熟得不行,好像总理,主席,部长们都是她家邻居。某某为什么当个副总理,某某为什么下台,某某有何政绩,某某为什么栽了,她如数家珍。

  “某付部长为什么下来了,听说是贪污?”季菲凑过去,当面请教。

  “贪污那叫事吗,包小三?瞎扯,当官的有几个不包小三,他是政治问题。”

  “啥政治问题?”

  “站错队,跟错人就是政治问题,懂吧?”

  季菲深有所悟,连连称是,并极佩服许丽的才华和见解。

  由于此女爱显摆,爱发议论,熟人们唯恐避之不及。见季菲如此好学,不耻下问,正好满足了她好议论,好与人为师的性情,二人相谈甚欢。

  谈到季菲过去演的戏,许丽说:“听说你曾经也是当家小生,戏好形象好。”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行了。”季菲先生故作谦虚地说。

  “我看你现在还行,仍然挺帅。”说罢,冲他一笑。

  多年无人夸奖他了,多年没有女人冲他那样的微笑,原来我还是挺帅,季菲先生按奈不住内心的喜悦,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几十年前那段风流韵事再次浮现,此女人虽不及早年那个舞蹈演员,虽徐娘半老,但风韵尤存。万万没想到,竟如此崇拜他,焉能不使他心荡神怡。

  季菲开始恋爱了。

  笔墨丹青,拿起笔,愣神,不知何处下笔。

  八段锦,六段功,搓一半停住,望着窗外,呆着。

  许丽住对面楼,常出出进进,老季每每趴在窗口,深情地望着她的背影。

  老季终于下定决心,写情书,诉说自己的爱慕之情,并约好次日晚上十二点,登门再当面倾诉。

  据说其情书甚肉麻,香艳,倾慕你的聪明,才华,爱你顾盼流离的眼神,爱你婀娜多姿的身材,爱你饱满性感的双唇云云。

  此女接到信后大惊。因丈夫出发不在家,立刻约几位好友一阅,好友看后有的震惊,有的笑出眼泪,有的笑得蹲地站不起。许丽说:“我非封建女子,也不冰清玉洁。若有好男相爱,也会春心荡漾,可他一个近七十的老人竟作这事,太令人作呕。”

  朋友们大笑其原因,不仅在老季的年龄,更重要的是,他多年如此的道貌岸然,正面小生,卫道土竟能做出这等事,着实令人不解。

  许丽丈夫闻讯从外地赶回来,很生气,本想见老季当面痛斥他一顿,后经妻子相劝没找老季。但却与妻子同赴老季家,严肃地告知老季妻子丁萍,其夫不轨行为,望她教育其夫,停止这种非礼,谁知丁萍,执意不信,“我家老季不是这种人,这是造谣污蔑!”无奈许丽拿出证据,即老季书写的情书,丁萍接过匆匆看过,突然,她团成团,一口吞下。

  许丽与夫大惊,不知所措。

  过后偶有人当面向丁萍问及此事,丁萍曰:“季菲正在写一个剧本,他那是体验生活。”

  季菲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唉,晚节不保呀。

  有些年没见过老季了,说来已七十有余,听说坚持练八段、锦六段功身体还是很好。心思主要用在画画上,很有长进,自费印成小画册,逢人就相送。又自费办了一个小型画展,标价五仟,一万,好像也没有卖出一张,但赚了点小名气,他好像并不满足于此,要争当世界文化名人,近几年社会上有许多小出版社,或者什么公司四处散发广告,凡交纳八千一万或更多,就可登入世界文化名人之列,出钱多介绍你的成就就越大。此种把戏纯属蒙人,骗钱的。可老季却着了魔一般,除了自己的工资连同妻的钱偷偷提出来,一并寄到什么公司去。老婆闻知大病一场,老季却不予理会。收到红色封面,烫金大字的“世界文化名人”,他真的认为自己成为了世界文化名人了。终其一生,终成正果,他感到莫大的满足,凡有此广告,他必倾其家财购得,书橱上红色,墨绿、咖啡精装本排成一长列,每每朋友来,必相送,朋友们只好笑纳。

  借用国家领导人一句话:“好自为之,莫折腾!”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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