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卡因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西思那里了,这是他听信了医生的话,实现自己的诺言,还是厌腻了这位小美人,重新觅得新欢?其实都不是,他正忙于筹一笔款项。
杜卡因的确需要钱,他曾威迫戈尔太太交出三十万美金,结果连一个子都没得到,他本想狠狠地给她点颜色看看,想不到在这节骨眼上西思又病了,他不得不忍了这口气。忍不是屈服,而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当然这条大鱼就是戈尔太太手中的钥匙。但他不能等,他要以极快的速度,以戈尔庄园为立足点,大力宏扬伏都教的神奇巫术,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把远离非洲的海地岛国变成伏都教的一统天下,这样他不仅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教主,还可以赚一大笔钱。有了钱,既满足了个人的生活享受,还可以回加纳组织力量,胁迫国家释放被逮捕的伏都教成员,并要国家承认伏都教活动的自由化和合法化。这是杜卡因在逃离加纳后就在心中暗暗立下的誓言。
宏扬伏都教文化,就是宏扬它那能使人起死回生的巫术。所谓巫术不是他们说的神符,而是配制相当精确的麻醉药,要大量制造这种药,需要厂地、工具、原料、人工,当然就需要一笔钱。三十万美金也许是个谎数,但至少得有个半数。哪来这笔钱呢?戈尔太太那里一时是无望的,杜卡因忽然想起了戈尔的死,虽然西思说委托有关部门办理了索赔之事,可至今未有音信,他想趁西思病着的机会把这件事办妥。
这几天,杜卡因去找了律师,又与律师一道去了海事处,他们都表示同情戈尔的死,愿意为他效劳,所以海事处马上同西班牙的海事部门取得联系,不久杜卡因便领取了五十万美金的赔偿费,他把这笔钱偷偷地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太太和西思小姐并不知晓,这就是杜卡因很长时间不去西思那里的原因。
由于杜卡因很长时间没有去纠缠西思,西思的精神慢慢地得到了恢复,身子也一天天好起来。每天由姗蒂陪着,天南海北地聊着,聊到乐处时便放开喉咙大笑几声。有时西思也看看书,有闲书也有她选学的自修课本,虽说知识现在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但这是她的习惯。十多年来她与书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离开它,她的内心就觉得空虚,神情恍惚,无所依托。有时她也弹琴,不过琴声总不像过去那样热情欢畅,即使她把自己的心情作一番调整,总还会流露出抑郁的酸楚之音,所以西思也就不想再去抚它了。
更多的时间,西思喜欢独自一人闭目闲坐,想借此来静静心,养养神。她的心能静得下来吗?不行,她眼睛一闭,就有两个人影在她的眼前晃动,一个是巴德来,一个是赛克。
有人说“失去才知道它的价值”,西思对这句话有更深刻的理解。巴德来在时,她总认为他缺少男子汉的气概,而讨厌他。而当他与赛克、杜卡因一起站在她面前供她选择时,当杜卡因和他握手一决雌雄时,西思便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是有勇气的,他的勇气是潜在的,深层次的,文弱只是他的表面,而这潜在的深层次的勇气又是植根于对她真挚的情爱。可惜,她没有珍惜这份情爱,而是把它丢掉了。
自从杜卡因傲慢地站在老太太面前,自称是她们择定的女婿时,巴德来的那文静的身影便在戈尔庄园消失了。开始西思认为他败在杜卡因的手里,肯定是无颜回来见她,估计是回美国去了,继续做他的学问。后来一想,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很大可能是遭了杜卡因这个魔鬼的毒手,包括赛克那个精干的英姿勃勃的痴情小伙子。西思曾多次暗暗地为他俩祈祷过,祝愿过,也为他俩能大胆地向她求爱激动过,愧疚过。
现在西思闲着无事,姗蒂又不在身边,当然她又想起了巴德来和赛克,那苦涩的泪水难免地叭嗒叭嗒掉下几滴。
“小姐,好好的又掉什么眼泪呢?”姗蒂走进屋来,见西思暗自落泪,心中又是惊奇又是纳闷。
西思经姗蒂一问,也自觉没趣,忙揩去腮边的泪珠,转过脸笑笑说:“也是呀,好好的掉什么泪呢?情多愁多,人生苦短,何必呢?走,见太太去。”
“小姐这话说得就老成多了,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快走吧小姐,太太正在餐厅等着哩。”
西思随着姗蒂下了楼,顺着由纹石铺成的甬道往前走。甬道的两旁花草茂盛,香气袭人,西思已有很长时间没去欣赏这些花草了,本来都是她很熟悉的面孔,现在都显得陌生起来。
走完甬道,又穿过回廊,拐过厨房就望见餐厅了,已经偏西的太阳照射在玻璃窗上,亮得刺目,但透过玻璃窗仍然能看得见戈尔太太孤独的身影。进了餐厅,西思一眼瞧见太太端坐在雕花靠背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只德国种的长毛狮子狗,两眼充满了忧伤与恐惧,凭直觉,西思知道母亲不单单是叫她下楼来共进午餐,而是家中又发生了令人不愉快的事。这个多灾多难的家,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随时发生,那么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西思一边想一边走近太太的身边,戈尔太太用冷漠的枯涩的目光看西思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手指指身边的靠椅让她坐下,西思神情郁郁地挨着母亲坐下后,戈尔太太慢悠悠地转过脸来说:“孩子,你听说了吗?杜卡因要搞什么踏火,真是罪过呀!”
西思摇摇头说:“我只听姗蒂讲过,他向你借钱搞什么制药厂。”
“那是另外的事。”戈尔太太说。“他先威逼我交出房中的钥匙,被我骂了一顿,又假惺惺地以办药厂为戈尔庄园扬名为由向我借钱,也被我拒绝了,他怀恨在心,要不是碍着你的病,我也许被他整死了。”戈尔太太悠悠地叹着气。
“不会的太太,他再狠毒,小姐的情面不会不顾的。”姗蒂说。
“丫头,你哪里知道。“老太太动一动身子,把怀中急着要撒尿的长毛狮子狗放下,把手放在膝盖上,显得庄重严肃。“人一旦被钱财迷住了心窍是无情可谈的,杜卡因不逼我是暂时的,因为他正迷恋着小姐的姿色,当然这种关系是不牢固的,也不会长久的。”
戈尔太太从身边取出一串钥匙交给姗蒂,叫她替小姐保管好,绝不能落到杜卡因的手中。
“杜卡因这一阵子就没有回去看看你?”戈尔太太回过头来问西思。
“有这必要吗?妈妈,我烧离身纸怕还来不及哩!”
“唉!”戈尔太太又叹口气,心情沉重地说:“你们俩的婚姻是没有缘份的婚姻,其实就是一场误会。误会,你懂吗?孩子,这都是你过份任性的结果,当然妈也有错,那就是平日太娇惯你。现在他要搞什么踏火,是啥名堂,我们不懂,估计绝不是什么好事,可我们母女又阻挡不了他,那就由他去干吧,主会惩罚他的!”
这时女佣人蒂巴图送来了午餐,不外牛排、面包、奶酪之类。太太与西思都因心事重重抑郁不快,各人只吃了一点点,剩下的都便宜了那只长毛狮子狗。
杜卡因回家来了,那是天完全黑定,姗蒂刚点上蜡烛的时候,他那幽灵似的身影突然出现,使西思和姗蒂都大吃一惊,室内的气氛也顿时沉闷起来。
杜卡因见西思和姗蒂都紧绷着脸,一时显得很窘迫。杜卡因心里明白,他现在虽说也算戈尔庄园的一个成员,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成员。为了打破这难堪的僵局,他自我解嘲地嘿嘿一笑说:“怎么,是不是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你们在生我的气?”
“不,先生,你……”
“用不着你解释,去吧,姗蒂,替姑爷倒杯茶,不,煮杯咖啡。”
“小姐……我……”
“小姐由我伺候着,用不着你担心,再说我这些天没回来,有许多体贴的话要对小姐单独说,俗话说久别胜新婚,何况我与小姐既是新婚又是久别哩!”
姗蒂因小姐未表态,杜卡因又催得紧,很不情愿地走了。杜卡因掩上门急不可待地一把抱住西思,激动得浑身直颤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脸凑过来。西思知道他要吻她,忙缩回双手,猛一用力把杜卡因推出两步远,杜卡因站立不稳打了两个趔趄。
杜卡因自觉没趣,但欲火正在燃烧,一时难已熄灭,只好又死皮赖脸地走过来,三分像笑七分像哭的样子,求着西思说:“西思,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在你身边躺一夜吧!”
“不行!”想起新婚之夜他那失去理智的、毫无惜玉之心的野蛮行为,西思的心就发怵。
“我是你的丈夫呀!”
西思转过脸冷冷地说:“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我问你,你见过哪家的丈夫把妻子当作囚犯关在家中?你又见过哪家的丈夫在外做事隔心隔肺地瞒着自己的妻子?”
“没有的事呀!”杜卡因故作惊讶地说。“至于说不让你出门,那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爱护。”
“踏火是怎么回事?”
听了西思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杜卡因先是一惊,然后又嘿嘿一乐,说:“你指的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告诉你,我来自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国度,要想在海地的戈尔庄园立住脚,我凭什么?论文化我不及巴德来的万分之一,论帅气我不及赛克,可我为何能战胜他俩而得到你?凭的是能耐,能耐就是神威,我要通过踏火这一行动,展示我特有的神奇和威力,让大家别再小看我。”
“没有想到,你这相貌丑陋的黑鬼还有神奇的威力,真叫我敬佩。”西思冷冷一笑说。
“只要小姐今晚不把我赶走,我就心满意足了,何言敬佩。”杜卡因又上前搂西思。
西思推开他的手,后退两步,怒气冲冲地说:“滚!别想得美,谁稀罕你的神威?说白了你的神奇威力只不过是蒙骗人的巫术而已!”
杜卡因正在缠着西思不放,可好姗蒂回来了。
“先生,咖啡煮好了,放在隔壁书房,请!”
杜卡因朝西思撇撇嘴,留下一个恶毒的眼神,急转身走了。就在杜卡因转身的瞬间从他的口袋里飞出一张淡黄色的纸,姗蒂眼尖,随手捡起递给西思。西思一看,上边写着“还魂尸名单”几个字。西思惊得险些叫出声,她忙暗示姗蒂闩好门,再把纸展开细看,下边是密密麻麻地写着几十个人的名单。令西思更为吃惊的是巴德来、赛克这两个人的名字也在其中。不言而喻,巴德来和赛克是被杜卡因用巫术害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过他俩没死而是成了还魂尸。
这“还魂尸”三个字,对西思来说是既陌生又恐惧,她想不出还魂尸是啥样子,是人还是鬼,她更不明白杜卡因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人变成还魂尸。如果说他把巴德来、赛克当作情敌而加以谋害的话,其他的人又应作何解释呢?
西思呆呆地望着手中那张枯黄的像死人皮肤的纸,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杜卡因这个神奇诡秘的巫术士为她设下的迷宫。
海地属于热带雨林气候,高温多雨潮湿,一连能有几个好天气是难得的。
一天杜卡因把庄园里精干的男女,包括奴隶,集中在庄园前面的宽阔地带,这里紧挨金沙河堤,远离树林、房舍,又不靠草地牧场,空空旷旷。
前两天,他就叫阿里戈带上几十个奴隶在这里整理出一条两米宽六十米长的跑道,在跑道上铺满了从河里取来的鹅卵石,石上堆放着干柴。
大约在十点钟左右,前来观看踏火者有两百余众,杜卡因对来人作了简要的讲话。他说在海地搞踏火是首次,其目的有二:一是宏扬伏都教的文化;二是考验大家的勇气和对伏都教的诚意。说完他发出了点火令,几个手拿熊熊火炬的黑奴,同时点燃干柴。刹那间,在六十米长的跑道上,浓烟滚滚,烈焰腾空,围观者被灼得闭目咋舌,连连后退。
大火烧了有一个多小时,干柴将烬,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成了火红的炭球。狭长的跑道像一条落地的火龙,热浪阵阵,光焰四射,晃得人头晕眼花。
杜卡因向围观者拱拱手说:“列位,这是一条火的跑道,上面的温度不会低于二百度,你们谁有能耐的,敢光着脚在上面跑几步?”
他连问数声,无人敢应,只有摇头咋舌的份。
杜卡因说:“既然你们不敢,那我就跑给你们看。”
他先画道符,点火化掉,把符灰放在水中搅和后,抹在两只脚板上,然后闭上双目,诵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念完后,他嘴唇紧闭,二目圆睁,直挺挺地立着,如同一尊怒目金刚的塑像,然后抬头望望六十米长的跑道,深深地吸足一口气,迅速踏上烈焰熊熊的跑道,迈开双脚,速度之快犹如一股旋风,从一头吹到另一头,令围观者眼花缭乱,胆战心惊。
当杜卡因健步踅回时,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狂呼声。杜卡因边往回走,边不断地把脚板跷起让大家看,他的脚底板光光的,无一点灼伤的痕迹,因此大家都对伏都教文化的神奇深信不疑。
光脚踏烈火,这在海地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是空前绝后的壮举。
杜卡因的形象在观众的心目中徒然高大起来,都认为他是神而不是人。不少人还匍匐在地向他膜拜,祈求灵符圣水,准备在火道上一试身手。
杜卡因的神威形象树立起来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内心的高兴劲远远高于他对戈尔庄园的占有和对西思小姐的占有。
“神是伟大的,同样也是仁慈的。”杜卡因说。“我是神的代表,我到海地来不是无缘无故的,今天凡是来参观踏火的人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是缘份,几世修来的缘份,我们既有缘份,对你们的苦,你们的难,我就不能袖手旁观,说白了我就是为了拯救你们而来的,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那些还处在半开化的土著人,那些离乡背井的身为人奴的非洲人,听了杜卡因的话,真像见到了救世主,他们一个个跪拜在地上不敢仰视,齐声说:“愿听神的教诲。”
杜卡因说:“信神,主要是心要诚,心诚则灵嘛!既然你们愿听我的话,你们就在这火道上跑几步,这就是神对你们的考验。”
“愿意接受神的考验。”
“不可以!”
是谁在这庄严的气氛中,在这神圣的时刻,竟敢这样大声大气地说出大逆不道的冒犯神威的话?真是罪不容诛。围观者吓得大气不敢出,有的人身上直冒冷汗。
出人意料的是,具有神的形象的杜卡因却淡淡一笑说:“西思,你来得正好,今天我要你知道什么叫神威?”
“惩罚她吧!这个疯女人。”
“不错,近来她的神经不好,会说些颠三倒四的疯话,但是我不会计较她的,这倒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夫人,而是神知道什么叫仁慈,什么叫宽恕。”
“你这个骗子,尽干伤天害理的事,大家千万别上他的当,受他的蒙!”西思怒不可遏。
“好吧!如果有人听她的话,胆怯心虚了就请回吧!今后也不要后悔失去这个千年不遇的机会。如不,我就赐给你们圣水,在火道上一试,跑的步数不在多少,这是对你们信心高低的测试。怕死就是人,不怕死就是神。”
“不听疯女人的话,我们不怕死!”
杜卡因对怒目而视的西思阴冷地一笑,对身边的两个奴隶说:“把夫人送回去,看好,她病得不轻。”
“我神经没有病,杜卡因是巫师不是神!”
真心的话在一定的场合下,它会成了别人听不进去的疯语,骗子的谎言却又能被人信奉为真理。
人们如朝圣一般围住了杜卡因祈求圣水,杜卡因非常慷慨地焚符和水,在求圣水人的脚掌心涂抹。一些年轻气盛的土著人和纯厚剽悍的非洲人,他们凭着神灵的护佑,凭着自己心地的虔诚,踏上了烈焰腾腾的火道。有的跑了一两步,有的跑了三四步,最多的也就跑了四五步,尽管他们的脚底板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但都不叫苦,都无怨言,因为他们终于挣脱了常人怕死之心,成了不怕死的神。也就是说,不管他们的肉体如何,在内心世界却都有了空前的变化,那就是离开了现实进入了虚无缥渺的境界。
踏火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多钟,前去观看的二百余人,绝大部分都受了杜卡因的蒙骗,成了杜卡因狂热的而又盲目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当然也就成了以害人为业的伏都教的忠实信徒。
悲哉!心地善良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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