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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逃(打工)

发布于:2015-08-12 16:2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陈河

  (一)

  我老婆难产生了我现在的儿子后,就他娘的害了奇怪的病,村里带小眼镜的医生说我老婆命好,不用再干重活了,我爹我娘也不吭声,整天抱着我儿子喊孙子,好像只有我倒霉。

  自从我老婆每天拿着蒲扇守在屋前,我就知道穿大裤衩的时候到了,但我老婆让我很难看,她每天在屋前对村里的姑娘们笑呵呵,等于是拿擀面杖敲我后脑勺。等到姑娘们都离我远了,我也不再光着身子晃悠了。

  等到我晒黑的皮肤养白了的时候,我儿子还不会说话,我们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都急。每次我老婆看到我儿子张口,以为是要叫妈妈了,就也咧着嘴说:诶,妈妈,妈妈,诶。等到我儿子饿得不行撅着嘴哇哇哭的时候,才凑过去给他奶吃,我娘就在旁边干看着:啊呦,小哑巴。

  其实那会儿我娘已经快不行了,睡觉眼皮半开着翻白眼,有时候在床上抓到蟑螂给我儿子当蟋蟀玩,还一个劲地说,这虫怎么不叫呢。我以为是老年痴呆,直到她半夜把夜壶碰撒了一地我才知道是眼睛坏了。

  有一天我娘带回来两粒名叫“金嗓子”的药,说是村里戴小眼镜的医生给的,可以治我儿子的哑,当时我听说是那个趿着拖鞋的二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推掉了,一下子把我娘手里的东西搡到地上,我娘弯下腰去摸索,半响才捏起一块黄土,实际上两粒药就在她脚跟前。我狠不下心,自己捡起来喂给我儿子。结果我儿子呜哇一口吐了出来,叫了声“不要不要”,我娘刚才还眯着的眼立马瞪大了,来跟我抢儿子。

  我尝了尝剩下的那粒药,果然凉到嗓子眼。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该给我儿子起个名字了,因为我不识字,就请教村里唯一的算命先生阿宝,据说文革破四旧的时候,算命先生都被送牛棚改造了,阿宝是靠真本事又混了出来,所以他是村里公认的知识分子。

  阿宝顺手给我一本厚字典,问我儿子的八字,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掐指一算,闭眼让我翻到三百页,他用手一指点,定在了那个字上,好像看出玄机并说了出来:“河”。

  到六岁光景,小河已经变得跟我一个德行了。那些以前我的姑娘们都说小河脸蛋长得好,脑袋瓜子长得好。小河瞧见她们也会吧唧吧唧:我日,我日你奶奶,姑娘们就红着脸捏一把小河的脸,好像希望再骂一遍。那会儿从城里来了个采访的女记者,头几天她的小腿被虫咬满了红疙瘩,每次采访都让我儿子带路,末了走的时候留给我儿子几本书,我儿子用嘴叼着向我炫耀,我伸手想看看,他一把夺过去:我日你奶奶。最后被我抽了一耳光子。

  小河每天抱着这几本书不松手,就是没见他翻开看过。我带他去田里的时候,他站在田埂上对老流氓喊:我日你奶奶。我挥着锄头吓他,他立马蹲下了。老流氓也挥着锄头:找死啊小哑巴!小河又跳了起来:我日你**。我心里想这样不像个样子,小河也到了识点字的年纪了,不能再胡闹下去了。我拍拍身上的泥巴,跺着脚走出了田,小河抱紧书爬起来跑,他跑得太快了,身子在田埂上摇来晃去。

  第二天我就带着小河去找镇上留汉奸头的校长了,去之前我告诉小河不要胡说,不能骂人,小河瞪着眼凝视我。我们爷俩走了十几里山路,才看见柏油路的影子。小河不吭声,四处张望。我看见旁边穿绸衣的人全是昂着头走路,我也托着小河的腰,装的很神气。

  我看到一座亮白色的楼挺在路中间,插着一面红旗,我抬起头才能望到顶。我心里猜想这就是学校吧,正准备跟门口穿警察衣服的哥们打声招呼,他眼睛一下子抓到我,吼着让我们滚开:这他娘的是县政府!幸好我遇上菜场卖葱的同村王妈,王妈带我们爷俩找到镇上的学校。她路上问我:家成,你带了多少钱啊?我说:我不买葱。

  校长办公室已经全是人,比村里领粮票还热闹。轮到我的时候天都黑了,我把我儿子的出生证明递给他,结果被旁边的女会计拿了过去,留汉奸头的校长不说话,女会计翻着眼皮:学费两百,报名费一百。

  我的手伸到我老婆给我缝的兜里摸那些皱巴巴的钱,好像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瞅我的手。我一把掏出来摞在校长面前,校长似乎坐着抖了一下,女会计的抬头纹露了出来:去外面交钱去!同时旁边的人拼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都抬着脑袋对天花板直瞪眼。我以为他们都害了病,匆忙逃了出去。外面收费的老女人向我要六百,我突然感觉这人也有病,拉着小河就走。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小河的橡胶鞋通了底,我背着他一直往前走,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倒脖子里去。我在黑夜里摇摇晃晃,像是被绑住了手脚后扔在了一只小破船里。我心里明白,小河心里也明白得很,我从头到脚都凑不满一百块,但是我心里舒坦,因为小河懂事了,他没有因为我穷而骂我奶奶,也没有因为鞋坏了而骂我奶奶。

  我和秋红讲了一夜的话,小河还小,没和我们分床,他把头躲到被子里面去,我问他他说是躲蚊子,我说耳朵这样会捂出冻疮,他躲得更深了。我吹灭蜡烛,和我老婆贴着耳朵。

  第二天早晨,花花草草还没打出露水,我早起去井边拔水,没想到大家都有这个心思,我看到到处是洗衣服的人,还看到王二闯眯着眼站在那儿,我躲开他的眼睛,把水桶伸到井里,王二闯探着头问我:唉陈哥,你儿子名报上没啊?我对着井底看:废话。他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那些蹲着的女人,屏住气问我:唉陈哥,我花了这个数才搞定,你给校长塞了多少礼?他伸出六个指头。我使劲把满水的桶往上一抽,溅了他满脸。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我爹说,一张草纸要折三次,但是茅厕太臭,我每次在那儿时都被雪白的蛆和它们的老子骚扰。我虽然知道这是它们的地盘,但我决定要让它们从良。所以我每次都攥一大把草纸,偷我娘的火柴,让整个茅厕满是浓浓的烟味,蛆全爬回了坑,苍蝇趴着不懂,我也不用再憋着气了。所以我爹抽旱烟的时候我就放开鼻孔,反而是他一个劲地咳嗽。那时候王二闯家和我家隔一个山头,他送我八根火柴向我学这招,但他太笨,一不小心把茅厕外的干草烧着了,结果我也被供了出来。从那时起我和王二闯结下了梁子。

  (二)

  我决定去省城打工。隔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李铁说是要送我一程,我当时就感动的不行。我爹把他戴了几十年的布帽给了我,让我把钱塞在里面,说这样偷不了,我心想这样肯定被人说“乡巴佬”,就把它塞进我爹用了几十年的布包里。

  我走的那天天亮得很,我感觉我是要去享福了。当李铁开着挖土机满面春风地对我笑时,我好像感觉心里掉了样东西。我窝在李铁旁边沾着泥巴的座椅里,我把压在鞋垫底下的钱抽出来,用我的帽子戴在头上。李铁说,家成啊你的帽子真土气。我把帽沿往下压,压过眼睛,这让我看到一片漆黑。

  醒的时候感觉鼻孔里面有农药味道,我以为我来到垃圾场了,我睁开眼看到巨大的烟囱冒出巨大的烟,路上的人都戴着口罩,我手伸进鼻子,手指头像是摸过煤球一样。

  我想把自己收拾干净,但是好像被东西牵绊着,我想了想,有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粮油店的正在剥蚕豆的妇女对着我喊,帅哥,买什么哟。我要了五毛钱的面条,给那个妇女一张纸币,她的手从钱柜里拿出来。帅哥外地来的哟?

  我拎着我的面条跟她进了不远处的水泥房子,她说月租五十,包水不包电。

  我把布包放在床上,把面条下了锅,我看见台子上有个可以点火的东西,把它塞进了我的兜里,这我曾经见到来村里采访的人用过,叫做火机。

  我的屋子墙壁上贴了一个姑娘,长得的确漂亮,我看着看着就感觉到了饿。这时候门开了,是一个叼着香烟的男人,他面对装着我的面条的锅吸气:我的火机呢?

  我边吃面条边和他聊天,原来他和我一样,合租了这套房子,我们还有四个租友。等到我的碗见了底,我才想到没有放油,没有放盐。

  第二天我的这位叫李舜生的哥们就带我去见了世面,我们路过泡沫场的时候遇上一个叫郝强的留公鸡头的哥们,郝强递给我一支烟,给了我火,他对李舜生喊,走,喝酒去!我们就一路往前走,先是来到路口处的一个擦皮鞋的鞋摊,郝强坐上去,擦鞋的妇女轻车熟路,两个人微微笑着,好像在搞暧昧,郝强招手喊我,哥们,来,来来来。我看了看我的脱了几块皮的皮鞋,和郝强会意一笑,就夹着烟背过身去。

  我们路过公园的时候,听到里面有琴声,我心想叫花子卖艺竟然卖到这儿了。

  我们到了一个叫做大排档的场子,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不知道哪里的低音炮在放粤语歌,邻桌的男人喝红了脸在划拳,邻桌的女人身体散着香味,浓得呛鼻子,墙上挂的电视正在放广告,我看到了我屋子里贴的那个姑娘,郝强说她叫林青霞。最后郝强把他的小灵通送给我,他说认他这个哥们就收下。

  我们喝醉了酒在桌子上趴到半夜,是大排档的老板娘叫醒了我们,因为她要收摊了,我晕着脑袋看见四周是满地的垃圾,还有几对小情侣在互相搂着,我们三个人搀着肩跌跌撞撞要走,老板娘冲上来,伸手要钱。

  早上四点我就被一个电话给吵醒了,我当时脑袋闷得很,肚子也闷得很,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鸡叫,睁开眼接了电话,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强哥哎,昨晚怎么没来啊?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拉开裤子小便,我突然就清醒了。对面听我不说话,喂了两声:强哥啊,怎么回事啊,今晚再来呗,我算你五百行不,包夜一千哎。我啪嗒一声翻上了手机盖,拉紧我的裤子,我抹着眼屎心里想,这他娘的得我干半年。

  郝强给我找了个工作,给泡沫厂老板开车。那老板又胖又黄,活像一只站着走路的猪,他花钱一点也不爽快,随身带个尿黄色的茶杯,和别的老板谈生意前先灌满。

  我总是起的很早,到合用的锅屋去做早饭,我习惯了吃蛋炒饭,因为口干,我就倒很多油,结果发现很油腻,于是我就习惯了喝自来水。我买了一个新的杯子,但是我意识到这是脱裤子放屁,所以水龙头被我擦的很干净。

  (三)

  当听说我儿子死了的时候,我整个人都空了,好像有人在我脑子里尖叫。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开车,我带着深色的墨镜去挡阳光,但是周围好像火一样亮。

  我还想着等我儿子嘴上长毛的时候,给他讨个像林青霞模样的老婆,现在越想这事身体越重,好像我的身体压在我的心上。

  我儿子是在和别的小孩拿弹弓打鸟的时候被打中了太阳穴,回家以后就喊疼,我爹我娘给他涂了狗油,以为这种老方子可以止住痛,但我儿子还是疼得直哭,哭到后来没眼泪了,我爹我娘就开始哭。晚上洗澡的时候秋红看着还不要紧,可是半夜起来大便,我儿子直说拉不出来,秋红看着他使劲,看着他倒在了地上。

  秋红说,小河死得憋,对方小孩是镇上留汉奸头的校长家儿子,我爹我娘找他去拼命,那校长老婆开始撒泼,死活不认账。我娘成天跪在县政府大楼前,哭得撕心裂肺,求目击真相的人站出来,但是所有的人都收了校长的钱。政府大楼的铁门关上了,红旗还在高高飘着。

  村里的书记劝我爹我娘不要乱来,鸡蛋硬不过石头。

  秋红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听得很费劲,我以为乡下信号不好,其实是秋红说得有气无力。我也知道她不容易,特别是我走了以后,家里没有了劳动力,如果不是她精打细算,这个家早就败了。当初她从城里嫁过来,是因为我岳父岳母嫌城里环境不好,但是他们没有养成老,红卫兵把他们撵了回去,他们匆忙把女儿嫁给我,没有要一分礼钱。秋红这么多年没有提及,我们心里透明的很,我的岳父岳母八成是那时候出事了。

  那一天晚上郝强叫我去打台球,他的公鸡头变成了和我一样的平头,还留起了胡子,他说这样清清爽爽才像个男人。他买来绿色瓶装的白酒,往肚子里灌的时候还冒气泡,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不得把脑子辣坏了,他鼓着嘴递给我说这是雪碧,我打了一个嗝,心里说我日你奶奶,真他娘好喝。

  他和我坐在台球案子上,我和他讲我的这一辈子。他宽慰我说,你活得不赖,我看着他哑了嗓子,硬是没活出个人样。

  我去厕所的时候,看到有个年轻人蹲着玩手机,我吐掉烟,拿纸盖在烟头上,老天爷就像这样盖住了我,我看着烟头戳破了纸,烧着了纸。

  我躺在床上想秋红,那个女人又打了过来,

  强哥哎——

  我是郝强的哥们。

  哦哦哥哥啊,要不要——

  到胡同路11号来,二楼。

  我开了瓶啤酒,借着酒兴我摸了她的脸,我的记忆停顿在这里,看着眼前这个神情落寞的姑娘,我点点头说,我见过你。

  一年多前,我刚住进这个出租屋的时候,隔壁住着一对头发花花绿绿的年轻恋人,他们每天早出晚归,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他们的头发差不多每周都会变换一种颜色,绿的、红的、黄的、棕色的、混色的,就是没有见过黑色。这两个人头发的颜色变幻时总是色调一致,他们声称这是情侣色。一个月以后我知道他们在一家发廊打工,李舜生说他们不是理发的技师,只是发廊里的洗头工。我搬到出租屋的第三个月,他们搬走了。

  他们在我隔壁房间里的言行我都清楚,我和他们之间的墙壁只防眼睛不防耳朵。他们的那张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我隔壁的房间几乎每晚都会响起汹涌澎湃之声。

  他们因为手头拮据经常吵架。有一次我听到女的一边哭一边说,再也不愿意和他这个穷鬼过下去了,她要嫁个富二代,不用辛苦工作,天天在家里搓麻将。男的说也不想和她过穷日子了,他要去傍个富婆,住别墅开跑车。两个人很正经地说着明天就分手,各奔自己的锦绣前程。可是第二天他们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手拉手靠着头走出了出租屋。

  我琢磨着眼前的她有像我一样的苦衷,没和她说一句话,她微微一笑,眼睛里流露出忧愁,好像还在犹豫。我掏着口袋问她要多少,她低着头说我不要你钱。

  社区里搞计划生育的老女人挨家挨户地登记,结婚的没结婚有对象的要去医院体检,舜生偏拉着我也去,我心想落下这一天工钱可划不来,舜生说反正体检不花钱就当休息一天。我觉得在理,结果被查出来性病。

  那天我在马路边蹲了一下午,有只野狗对我身边的树根撒了泡尿,我闻了一下午,抽了一下午的烟,天一直阴白阴白的,没有下雨。

  我两只手用力地撑在膝盖上,尽管这样,站起来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头晕。

  我回到我的让我染病的屋子,拉开抽屉拿出烟盒,我把这个空的烟盒捏成了团扔在地上,拉开每一个抽屉找烟和买烟的零钱,但是没有。

  我抱着米袋和电饭锅出门,沿着胡同街走,在一棵大杨树的阴影里,我看见一个修鞋的老头,我把米袋和电饭锅放在老头的脚边,问他买不买米和电饭锅。老头说,我家有很多米,干吗要买米?我家里也不缺电饭锅,你的鞋要是坏了我可以给你修鞋。我的眼睛被汗水蜇得睁不开,我不宰你,锅和米都卖,我急等着钱用。老头说总能看见你,也算是熟人,合着多少钱?我说一百吧,电饭锅都不止这个价。老头说,最多五十。

  老头数出五张十块给我,不是我占你便宜,谁家做饭都用一个电饭锅,你的二手电饭锅再值钱,我买了也没用。我点头,明白,你是个好人。

  我回到泡沫厂,用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镜子碎片认真端详了这张风吹了几十年的脸,然后接一盆水,认认真真地洗了把脸。我用潮湿的手摸了摸下巴,胡子拉碴的,我拉开抽屉找剃须刀,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刀片,就用手胡乱扒了下头发。

  我换一身干净衣服,揣好五十块钱,我先是来到擦皮鞋的鞋摊,舒服地坐在椅子里。

  到底是干这行的,擦得不赖。

  那是肯定的,擦鞋的妇女嗓门嘹亮,要不谁会花钱擦鞋,这世上可没有花钱的不是。

  没错,给你钱。我递给她一张十块的。

  找您七块钱,以后常来啊大哥。

  我笑呵呵说好,走路的时候竟然有了点轻盈感觉。我走进前面的劳动湖公园,一群老年人正在湖边吹拉弹唱,一个老女人在絮叨她的悲惨故事,听的老头围成一团,可能是他们的手指手掌太粗糙,他们都用手背擦眼泪。我东瞧瞧西看看,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个老头用手动的推子给我理发,不远处有一个傻子在陶醉地歌唱。

  当个傻子呀比正常人都好,我说。

  你算是说到根儿上了。老头哑着嗓子说,傻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千万富翁怎么样?亿万富翁又怎么样?你两眼一翻,嘿,两腿那么一蹬,多少钱都是屁,活着的时候衣食无忧就是幸福,你看他们那么有钱,什么事该操心还得操心,照样战战兢兢,照样提心吊胆,照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花天酒地,逢场作戏,一个字————累。

  是啊。我有点激动,刀片差点割到我的肉。

  你看人家傻子,饿了就吃,遇见什么吃什么,困了就睡,什么时候困就什么时候睡,冷了就穿衣服,不管好看还是不好看。高兴了就冲你笑,不高兴了就跟你哭,人家那叫真性情,唉,啥也不说了,我也快了,过个几年我可能也就老年痴呆了。老头举着一面镜子站在我身前,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挺精神的。

  不错,相当精神。我说,您是有水平的人,话说的也好。

  好什么好,穷人就会穷开心呗。

  给你钱。

  好,老头说,慢走,没事过来,大家聊聊。

  我爽快地说,好。

  公园门口堵着一台卖雪糕的冰柜,我俯身向里看,看见整整一冰柜的花花绿绿,问那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这些雪糕都什么价。

  全都一元。

  哪个好吃?

  都好吃。

  我顺手掏了一个,撕开包装袋,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然后咧开嘴巴啊啊地呻吟,忍不住要把嘴里的雪糕吐到地上,但我舍不得,赶紧仰起脖子囫囵地给咽进肚子,用舌头舔着黑色的牙齿说,这冷得拔牙呢。

  我说叔,您别太猛了啊。小伙子笑说,抽冷子来一口谁都难受。

  是这么个理。

  我举着雪糕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吃,日头火辣,我却感觉神清气爽,我见街边有个卖咸鸭蛋的姑娘,走过去,蹲下来,怎么卖的?

  七毛钱一个。

  有点贵吧。

  贵?不贵。现在都这个价,我要是比别人贵,你说谁买我的?

  也是,那给我装三十个吧。

  那姑娘倒是没想到我这么痛快,嘴两边露出了酒窝。

  我叼着烟,拎着咸鸭蛋,走回到胡同口,我心情越来越好,步子越走也越轻盈,后来几乎都要哼起小曲。我想到第一次见到秋红的情景,那时候她在火车站卖鲜花,我只是路过,随便往她那儿看了一眼,我当时心里咚咚直跳,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的眼睛看我时好像把我的魂魄吸走了,我向前走出二十多米,两只脚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我犹豫很长时间,重新走回去,我看她时,她又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我走到粮油店的门口,对那几个剥毛豆的妇女打招呼,都还没做晚饭呢啊?

  你怎么收拾的这么精神,赚大钱了啊?老板娘笑问。

  我红着脸嘿嘿笑,我把手里的塑料袋小心放在她脚边,这个月手头紧,房租怕要晚些天。她满是肉的脸紧绷起来,合不拢嘴。

  我来到那家熟悉的大排档,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数了数,一共还有二十块钱整,然后招呼忙着看电视的老板娘,今天就你一个啊,烤些什么?我说,来碗饭,随便弄两个菜,还有瓶啤酒。你帮着算算二十块够不够?老板娘说真新鲜,够,还剩五块呢。

  那就来两瓶啤酒。

  我悠闲地走在大街上,打了个饱嗝,我突然感觉嘴里憋得慌,想尝尝雪碧的味道,但是口袋里没钱了。

  我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就像掏出我的生命,钥匙,卫生纸,一张粮票,一个火机,半包烟。我把烟和火机放到锅屋的台子上,想留给舜生。然后踩到椅子上,将一根麻绳绕过房梁,废了好大劲才把绳子打了个死结。我搓了搓牙花子,把头伸进绳套,两只脚凶狠地蹬了一下椅子,但是椅子纹丝不动。我晃了晃脑袋,又蹬了一下椅子,椅子向后面移动了一些,但我的脚依然踩在上面。我突然想笑,因为阿宝说过我的命硬,轻易死不了,我想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再一次去蹬脚下的椅子,椅子发出一声低吼,终于远远地滑开了。麻绳突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老鼠在午夜磨牙,在磨牙声中,我沉甸甸地吊在房梁下面。我感觉自己很沉,足有一万吨,我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沉重过,我轻了一辈子,只有今天沉得像个人。


陈龙,男,17岁,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高三四班
电话:1381429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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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编:214171住址:江苏省无锡市惠山区天河小区119#201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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