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

　　１

　　偏脸章屯，山林环绕。西南还有人迹罕至河套地段，那里是蜿蜒河道，灌木林立，杂草丛生。临近山林的河崴子还有许多天然的洞穴,这正是“张三”出没频繁的地方。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把狼叫做张三。据老猎人讲狼很怕人，不轻易主动攻击人，因为它知道，人的聪明与狡诈是无法相比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张三总结了一条必须遵循的原则，那就是忍辱负重，不要仅仅为了所谓的尊严去同自己强大的敌人去正面交锋。但有一条，谁要是占领了它的生存之地，或是伤害了它的“狼崽子”，她就会不顾一切，必要时她还会发出一种气味做为信息，召唤其他部落的同类，群起攻之……

　　偏脸章屯虽然多年来，每到晚上，狼的嗥叫都令人毛发倒立。像婴孩的哭叫声,这是狼的一种伪装。在屯子的周围，经常看到白色的狼粪，有的是带毛的。长辈告诉孩子们，狼吃东西时带毛吞掉的，狼一顿能吃掉一只小山羊，有时连骨头都不剩。家里的大人在夜里哄小孩，说，别哭，再哭就把狼招来了。这招真灵，哭着的小孩抽搭着把哭声憋了回去。

　　尽管如此，十几年来还没有发生狼伤人的事件，人们进山采野菜，或是来河套钓鱼，不但见过狼发灰白色的粪便，还远远地见到狼穿越丛林寻觅食物的踪影。据说：狼的鼻子嗅觉是很灵敏的，能闻到百里外的味道，但对人的自由进入，它肯定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但狼对人还是敬而远之。

　　终于有一天，这个相对的和谐被打破了。是垦荒队把山脚下大面积的草甸子烧荒，而后又是轰鸣的拖拉机的声音。狼一步步在转移，可是不到二年，终于从张大山家的羊圈里开始闹狼荒了。

　　张大山家养了一群绵羊，在山坡放完回到家里就发现少一只，在附近的山上寻找，也是找不到的。过几天后，张大山去河套的沟帮子打草，在枯涸的沟里发现了不算太完整的羊皮，还有羊骨头，打了半辈子猎的张大山明白了，饿狼盯上了他家的绵羊了。张大山知道，这狼已经嗅到了绵羊身上的膻腥味，还会再来的。

　　张大山回到家，就把羊圈加固了，周围还设了“狼套”。但张大山心里明白：这些都是给自己造了“宽心丸”，因为羊见到狼就锁骨，而且狼对人设下的全套早已识破，破解也是非常容易的。张大山知道狼怕火，但不能让羊圈旁总是火光从天吧。也知道狼还怕呛鼻的火药味，但总不能不停地燃放鞭炮吧，

　　２

　　张大山想招对付狼。

　　张大山在羊圈旁支起了狗圏，他对这只屡建功勋的狗还是还是有足够的信心的。在大山里打猎，这条狗跟随了多年，能把野鸡追赶得一头扎在雪堆里，追得山兔子上气不接下气，追受伤漳泡野猪，追得他们蒙头转向。但没有和狼交过手，张大山没打过狼，但从自己的狼狗威武的神态中，他对自己这只忠实的狗还是深信不疑的。看看这条外表与狼相似的狗，皮毛比狼更光滑亮泽，重要的是，看着主人的眼色往前冲，对主人绝对忠诚。张大山把希望寄托在了狗的身上。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张大山睡了几夜安稳觉。

　　突然有一天半夜，狼狗一阵狂吠。张大山抓起手电筒，穿着背心裤头直奔羊圈而来，正巧手电筒正对着蓝光莹莹的狼眼睛。狼后面没有退路，只是扬着脖子直立着耳朵，默默地看着张大山，像是在说：你想拿我怎么样，是给我闪出一条路，还是逼我拼个鱼死网破？张大山往旁边闪了闪，狼一下子窜出很远，消失在夜色中。那条狗也对着远处梦朦胧陇的地方狂吠着，做着要追赶的姿势。

　　但这狗站在主人的身旁.不知道是给主人助威壮胆呢，还是在主人的身边以消除刚才的余悸。

　　张大山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胆量并不大，也发现这条心爱的狗也同人是一样的，欺软怕硬。

　　又过些日子，狼又偷袭了张大山家的羊圈。这一次羊圈旁的狗毫无察觉。当主人查看羊圈时，狗才狂绕起来，发现狼套子被狼弄成了一个死结，看样子是用爪子勾住绳索，破解了这个套子。再看看羊圈，一只羊的脖颈上正往下滴着血。张大山急忙清点，又少了一只。他张大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声喊道：该死的狼，我让它绝种！可是，张大山没有责怪狼狗。

　　狼狗躺在狗窝里，浑身油光铮亮，张开眼皮看看主人张大山，又闭上眼睛了，显得安然自得的样子。

　　黄昏的时候狼狗又跑到河套沟帮子，不大会就飞快地跑回来，肚子滚圆的，毛发特别得光亮。

　　张大山立刻去找民兵，有他亲自带领去了河套东北人迹罕至的地方，在一片灌木丛生的地方，叫背河的偏僻处，张大山找到干燥之处，拨拉开枯死的草，是一处坑，找到一只狼崽子。

　　民兵们要把它弄死，斩草除根。但张大山却把狼崽子带回家，放在狗圈里。

　　张大山对大家说：要把这只狼崽子养大，再让它与母狗交配，去对付狼。“狼狗”就是这么得名的。

　　3

　　这是刚刚渐冷的秋天，偏脸张屯的人都爱去背河钓鱼。据说那河崴子处鲶鱼非常爱咬钩，每天都有人背着鱼篓，在黄昏的时节里走来。张大山在屯头和他们打着招呼。屯西赵二荒子是最爱和张大山开玩笑，见张大山总问：“钓着了吧？”赵二荒子得意地说：“钓着几条二斤陈小鲶鱼球子，总共也不过十五六斤吧。怎么馋了吧？拿两条去蹲着吃吧？““啧，拿你那两条有个屁用，不腥不淡的，要钓自己去，比你少不了多少。”

　　“哈，你去？你兄弟张三在大湾跑子等你呢？”

　　“哼，两条腿的啥时候怕四条腿的。”

　　“那你就去吧！看你这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吃山珍野味长大的，一条大腿足够张三你兄弟吃了。”

　　“哈哈！”

　　“那好，我就准备一条腿，明天叫我一起去。”

　　张大山是大山里长大的，是个猎手。猎手是不会把野兽放在眼里的。但他真的去背河钓鱼时倒真的有点害怕，但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是无法收回的。第二天，张大山去钓鱼去了。在去之前，先去摸摸那只狼崽子。等着啊！钓回鱼给你改善一下呀。这一天还是先安无事的，第二天又去了。

　　这一天没有风，是秋季少有的好天气。张大山一个上午就钓了不少大鲶鱼，下午还是舍不得走，继续守在河岸上。赵二荒子没钓着，嘟囔着，这鱼咬钩也他妈的选人，怎么就不咬我投的钩呢？

　　“去去去，别再这磨磨唧唧，换个窝子就咬钩了。”

　　“我走了，你兄弟张三儿要是来了。可喊我。”

　　“去去去，有一条腿够它吃的了。”

　　张大山继续盯着河中轻轻摆动的鱼漂，鱼漂猛地下沉。张大山喊着：“来了！”

　　正在这时。后面不知是谁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张大山一面拆钩，一面呵斥着：“二荒子，别得瑟，拿开！”

　　没有言语，张大山用手去挡，啊，毛茸茸的，惊回头，是只手瘦骨嶙峋的公狼。公狼死死咬住了张大山的手。张大山一手掐住狼的脖子。另只手奋力挣脱。由于一只手劲不大，狼松开手时，就挣脱了张大山的手，狼没有逃脱，它像是来拼命的。张大山预料的果然发生了。狼又一次张着尖尖的嘴，朝张大山扑来，张大山不愧是猎手出身，在大山里练就了十分敏捷的身手。见狼扑来，他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然后乘狼爪子没有着地，就用双手卡住狼的脖子。尽管手流着血，但还是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狼失控的爪子无力地蹬了几下，闭上了眼睛，张大山俨然是个胜利者。

　　再说赵二荒子转出半里远，换了好几个窝子，就是不咬钩，也许是他心里不安稳的缘故，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像长草似的，甩下杆儿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换个地方。一连几次，都是这样，当他无奈，往张大山这里转时，远远地听到啊的一声，他心里聚敛一下，是不是陷进漂筏里了，可不好了，陷进去是无法出来的。等到了近前一看，张大山站在那里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凝神看着什么。赵二荒子走到近前一看，“啊，哪来的野狗?”

　　“你仔细瞧瞧，是狗吗？”

　　“啊,是狼！”

　　张大山和赵二晃子抬着狼回来了。本以为可以向屯子人炫耀一下，可是刚到了屯头，就有个小孩告诉张大山，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儿子让狼叼走了……

　　4

　　张大山把狼扔给二荒子，撒腿就往家里跑，跑到家里看着媳妇紧紧地抱着儿子哭呢。

　　“别哭了，到底怎么了？”

　　媳妇还是哭声不止，“都怪你，狼崽子弄家里来了，狼找到家门口来了。”

　　啊？张大山脑袋嗡地一下，真是祸不单行呀。张大山上前去摸儿子，儿子紧紧缩在妈妈的怀里，发着抖，脖子上有红红的牙印子。张大山追问着，到底是什么回事。

　　“不管怎么回事，你以后别把事情做绝了。”

　　唉，急死我了，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糊涂了，是狼叼走孩子？

　　媳妇这才说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也就是四点中的时候，张大山的媳妇把儿子放在门口，去关羊圈，刚一回身，一只狗在儿子跟前转呢。媳妇随手拎起一根槐树棒子，去吓唬那狗，那狗不但没有跑，迅速叼起儿子。啊！是一只母狼！媳妇举起棒子，怒目圆睁。母狼没有跑的意思，立着那里不动，叼着儿子看着狗窝。

　　张大山媳妇不知哪里来了股机灵劲，迅速从狗窝里抱出狼崽子，跑过来，举过头顶，身边恰好有块三遍四不圆的石头。狼眼里露出凄迷的眼光，叼着孩子，盯着张大山媳妇手里的狼崽子，双方形成了对决的局面。

　　几秒钟过去了，几分钟过去了，双方为了自己的孩子，谁都不肯让步，母亲流泪了。但狼在想：我放下，你会放下吗？人有时候是不可信任的。母亲在想：狼心狗肺，也许时间是很特别的，这里的每一秒都是生命的单位，包含着活和死的含义。母亲在流着泪，狼终于闭上眼睛，把孩子放下了。母亲扔下狼崽子去抱起自己的孩子，她在想，如果狼想吃人，宁可让你吃掉我！

　　狼乘机叼着自己的狼崽子飞快地消失在山林里。

　　听完媳妇的话，张大山叼起一根叶子烟，猛地吸了几口，刚想说什么，赵二荒子推门进来，大咧咧地说：没事就好，那只狼让我帮你扒皮了。张大山媳妇抬起头，露出红肿的眼睛说：怎么，是那只狼！

　　张大山回答：不是，是在河套被我打死的公狼……媳妇听完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见得是好事。你没胜！赵二荒子打断了她的话说：怎么就不是好事。大伙都在夸大山哥呢？打狼英雄。我们把狼皮扒下了，肉给你装在盆里，不过狼鼻子……

　　张大山有些不耐烦了，啥英雄狗熊的，我都不稀罕了，肉你也端走，我们家什么都不要。

　　二荒子刚要走，大山媳妇用坚决地口气说：“不行，肉一块都不能动，还有狼鼻子也给我找回来。”

　　啧，啧，大山媳妇啊，你以前，什么时候在乎过，逢年过节哪家没尝过你送去的野味，怎么了，抠门了？

　　“让你拿回来，你就拿回来！”

　　二荒子悻悻地走了，还嘟嘟囔囊地说：“狼肉倒没啥稀奇的。只是，那狼鼻子，可是稀有的药材呀！”

　　大山媳妇把瘦骨嶙峋的公狼埋起来了，埋得很深……埋到一个少有人知道的地方。

　　又是黄昏的时候，毛发光亮的狼狗在四周用鼻子嗅着。

　　5

　　很快，几天里张大山空手制服饿狼，大山媳妇与狡猾的母狼展开智斗，从狼口里夺回爱子的故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公社，公社打狼队还没解散呢。打狼队把这事情当成业绩上报，张大山家也得到了一个木框的奖状，有明晃晃的四个大字“为民除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张大山没有把它挂起来，也没有去和打狼队去打狼。几天以后，打狼队又扛回一只母狼，人们居然打着鼓，敲着锣。为打狼队“为民除害”而欢呼雀跃。

　　这天晚上，赵二荒子参加打狼队来大山家，三杯酒下肚，说起了进山的事。他妈的，队长吹牛，说是他一枪把狼送了命，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说大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说：这狼真她妈的怪，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崖呢？喂，大山哥，你是老山货，准能讨个底儿，你说这是为个啥？张大山摇摇头，我也说不明白。赵二荒子走了，张大山还在想，突然像是想明白了。

　　第二天起，谁要是提打狼的事情，他就不高兴。过后他对媳妇说：“我总感觉不安，那只母狼要是那只和你对决的那只，那公狼一定是她的配偶了。怎么，祸害那么多的羊还没肥起来？”

　　媳妇说：嗨！狼要是肥成咱家狗那样，那就不是狼了，饿狼饿狼，人有人的活法，狼有狼的活法，是咱们逼它走了绝路？让它们家破人亡了。

　　张大山点上一支烟沉默着，用手抚摸着那月牙形状。

　　又是一年，偏脸张屯没有再闹狼荒，公社打狼队解散了，又抽调一批人，开始“割尾巴”运动。

　　在要割尾巴的前一天；张大山的羊圈里又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只，这还了得，每只羊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必须割掉才行。

　　不管是痩的，还是胖的，都是被“割尾巴”小分队清理上了花名册的。“割尾巴”小队长很气愤地去找张大山：“你该看清形势了，姓社还是姓资，是立场问题。打狼运动，你也是功臣，怎么现在糊涂了？你要还想搞社会主义，就把藏起来的羊找出来。”张大山也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像当年打狼一样，率队去寻找。

　　近处的沟沟坎坎都找遍了，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发现，张大山家的狼狗从枯井里窜出来。嘴角还有血迹。割尾巴队的人拨开茅草，要去看个究竟，大狼狗露出了凶相，哼哼着要咬人，也许是仗着主人在。

　　割尾巴队的人举起棒子，狗看拦不住了，就跑掉了。

　　原来，这里只剩下羊皮，和完整的肋骨，张大山不敢相信这一切，更不敢相信曾经跟随自己多年的大狼狗会这么多年欺骗了自己。

　　张大山家的十几只羊被赶到公社的大羊圈里割尾巴去了。屯里没了肥羊，自然也就不招引狼了。张大山经历了痛苦的思索，最终用绳子把狗勒死了，是什么原因呢？张大山没有说实情，只是说它太老了。

　　张大山也同样要把大狼狗埋了，埋在公狼的身边，可是当挖开时，什么都没有了，连骨头都不见了。张大山凭着狩猎生涯的经验知道，这个地方发生过同类相残的事件，他心里有些绞痛。

　　许多年后狼的故事一直在传说着。

　　又是许多年，张大山的孙子在山边偶尔也看见白色的粪便告诉大人，大人又想起当年闹狼害，免不了又担心起来，就很神秘地说：别说，会把张三引来的。

　　然而，狼张三始终没露面，甚至连狼粪也见不到了。

　　张大山孙子的孙子，在省城看着动物世界节目，看着沙漠上的狼，央求着80岁的太爷张大山去带他到动物园去看狼。太爷摇摇头，这时，动物世界节目里传来了狼的叫声，凄婉，苍凉，沉重，是在大漠孤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