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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小院

发布于:2013-08-09 09:4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一凡

  南京暑热的天气,外面下着雨。

  听着雨脚淅沥,心已回到老家那座大概早已荒芜的院落。儿时的雨天,我十有八九都是在那座小院里,在奶奶的土炕上扒着窗户数屋檐下的水洼,奶奶则在我身后唠叨着,生怕我一不小心弄坏了那早已有裂痕的玻璃(奶奶家的窗户是老式的那种,上边四空糊纸下边四空才是玻璃)。天放晴以后,我有总会跑到院里顺着矮墙爬到屋顶上去看彩虹,也不管哪经年的老屋是否吃得消我的踩踏,更别提奶奶在下面朝着我叫喊。在农村,雨后看虹是件很惬意的事,天空蓝得有些失真,彩虹就仿佛在你的头顶,伸手可触。现在奶奶已故去,我在远离家乡的城市工作,看虹早成了梦里的奢望,但奶奶的那个院子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奶奶个子不高,人精廋。她幼为童养媳,裹过脚,后来又放开了,所以她的脚趾骨很软。我有时用自己的小脚丫抵住奶奶的脚,然后幻想三寸金莲的模样。其实,奶奶的身上留着许多我不曾亲历的那个时代的烙印。她有一条长辫子,辫好了盘在头顶,而后围上头巾,只每隔些天才打理一次,解开辫子,洗干净了,用篦子梳得溜光水滑再重新梳好盘起。记得村里的很多老太太都剪成了短发时,她依旧坚持留着长发,甚至对别人的短发颇有微词。直到奶奶临去世前的那个夏天,她已无力自己打理,大姑怕她太热给她强行剪掉了,我想她每梳理一次自己的头发也一定是在梳理了一次自己的青春。奶奶的衣服总是民国时那种大襟袄,颜色不外乎灰黑深蓝三种,别的颜色她不接受,要么自己想法子染了,不上色的就干脆扔了。这可能与她半生守寡有关。我出生的前一年爷爷就过世了,以后直到奶奶八十六岁下世的二十多年里她都是一个人。父亲曾说给她找个老伴,被她臭骂了一顿。

  奶奶不肯搬到新房和我们一起住。她坚持住在小院里,收拾着那个院落。那里仿佛是她的所有寄托。记忆中院中最显眼的就是奶奶自己砌的那方花池。每一年的春天她都会把前一年收好的花籽撒进去,日日浇水,细心照料,约七八月时,花就次第开了,浅浅淡淡的色彩与花香。奶奶种的花都很普通,普通到我很难叫出它们的名字,有的甚至是从山野中发现后移植来的。然而,那些既不名贵亦不妖娆的花,生命力却极强,一旦开放便会持续近乎整个夏季,于是小院便鲜亮起来。花开时节奶奶会把开得最美的绑做记号,并严令我不许采摘,说那是来年的种子,那些没有做记号的,才允许我戴在头上,夹在书里,或拿出去送了玩伴。后来奶奶自己挑不动水了,父母又不甚明白奶奶养花的心情,那花池才渐渐荒废了。此后,每个夏天,我都会把自家院中的花摘上一些插在瓶里放到她面前,可奶奶似乎并不喜见那些大而艳且香味浓烈的花。只有偶尔我从野外带回的野花才能吸引她的目光。

  除了那方花池,奶奶还在院中所有能利用的地方种土豆,豆角,黄瓜,西红柿等,从挖土播种到施肥浇水直至收获,她都是自己动手。奶奶干活很利索,听村里的老人讲,奶奶年轻时锄地,割地都带着针线活,往往都是她早到地头,在那里纳两圈鞋底,其他人才能赶上去。当父亲和姑姑都自立后,她不再需要到地里干活了,便把精力都放到了院子里,精心地伺弄着,她爱那些花菜犹如自己的孩子,她甚至能记得每株西红柿上有几个柿子。奶奶还在院中种过一棵杏树,并告诉我要三年就可以吃到杏了,但那株杏树最终还是在我和奶奶的期待中死掉了。

  记事到中学毕业之前,奶奶都很硬朗的。她的活动范围也时常会向院子以外的田野中延伸。

  春末夏初,奶奶会带我到野外挖苦菜,车前子,打榆钱。那年月,农村的生活刚刚好起来,没几个人愿意吃野菜了,类如苦菜车前子都被人们挖来喂兔喂猪了,奶奶总是觉得很可惜。在奶奶的影响下,我倒是喜欢上了山野的味道。榆钱的香甜和苦菜那种涩却口有余香的感觉现在想来都颇似人生的况味。那时节,山林里有山韭菜,夏末揪上一小篮韭菜花杵成末加上盐,味道不知要比市场上买到得香多少倍。运气好的话,还能在河滩上牛马才过的蹄印中摸到鸟蛋,溜圆可爱,我一定会等到玩腻了才让奶奶煮给我吃。

  秋天,我和奶奶最重要的是拾荒。在别人收割过的地里捡麦穗,借别人丢弃的小萝卜,别人没有收拾干净的土豆。我们会把捡来的麦穗和萝卜转移到奶奶的院中,晒干。萝卜常是辫成串挂起来,只是未等晒干透就被我吃光了。麦子则是收拾好了等着有卖东西的大篷车进村时换一些水果之类,这些也都大多进了我的肚子。虽说家里并不缺这些,但奶奶却是以她的方式宠着我,也影响着我。

  现在回忆起来,奶奶的小院不仅是属于山野和劳动的。有时也填充着一些浓郁的民俗甚或灵异的色彩。

  奶奶头脑中节日的讲究很多。每年春节时她都会把那个院子装饰一番。春联自不必说,值得记忆的是进门的门楣上一定要贴上抬头见喜四个字,还要把那四空窗户上的纸揭下来,换成新的,并在上面贴上窗花(窗花也多是奶奶自己剪的)就连四周的窗框也要用彩纸细心的粘上一圈。年初一给奶奶拜年时决对不能穿素色衣服的,她认为晦气。我们家距离奶奶家不远,过年时父母都想把奶奶接了去,但奶奶总是不同意,她说守岁的夜里爷爷是要回家的,但他不认识新家的路。

  除了春节,奶奶的节日还有清明端午清明时分奶奶会见出一大堆的方孔钱在院门口烧化,说是给爷爷一年的花销。每年阴历七月十五鬼节她还会剪一些纸衣裤烧给爷爷。那时,我多次问奶奶“爷爷能收到吗”奶奶总是斩钉截铁的回答我“能,这都是你死鬼爷爷要的,前几天我梦见他了。”于是我便觉得我的爷爷很幸福。

  幸福是爷爷的,但也有我的。因为,奶奶总会在这些节日里依次给我缝制代表天地人的清明串,(用秸秆把圆形的各色布片串起:蓝的天,黑的地,可惜现在记不全了)缝制装满五谷的荷包,捏上几个面人。中秋节,白天奶奶和我们吃顿饭,但晚上照旧坚持呆在自己的院中。炕桌上一样摆着饭菜,只是多一碗一筷,她一样认为爷爷会回来。我常常加入到奶奶的中秋仪式中去,去和她供月亮。中秋时父母送去的各色水果一定时限洗干净了在月亮爬上屋顶之前放在正冲月亮的地方。要到一小时后才可以吃。奶奶还会在月下放一盆水,用镜子照水里的月影,奶奶说那里面有兔子。她说得很肯定,我却未曾亲见。但月亮倒是有脸盆般大小,挂在院子正中,夜空朗洁,夜色一览无余。月光下一老一小的影子各有各的心事。我惦念着盘里的水果,月里的玉兔。奶奶则凝立不动。或许她在想爷爷,也或许她在缅怀自己的青春。

  奶奶一直到去世都没有搬离那个小院,只是后来很少到院外走动。她依旧要求父亲在院里种一些蔬菜,看着父亲伺弄它们。走到生命头的奶奶开始觉得孤单,她让父亲搬去陪她睡,喜欢拉着父亲的手傲数念父亲小时候的事。那时我在外地工作,很少能回去陪奶奶。奶奶的去世也没有任何预兆。听父亲说,她上午还好好的,让父亲陪她在院中各处转了转,下午父亲去送饭时,她一躺在炕上不再言语,几小时后便去了。未能在她临终时拉着她的手是我一生的遗憾。

  奶奶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院,我宁愿它永远在我的心底花开四季。

  

责任编辑:忽然花开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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