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记——归去来兮（故乡）

　　背井离乡十年，羁旅漂泊，鸿雁始南飞。

　　深夜十点，华灯初上。川流的车一点点稀疏。

　　家哥将车响音乐声音开到顶来阻止瞌睡。其实，本不听音乐，我也无法入睡。归乡愁绪像丝、像棉，纠缠堵塞在胸口，叹不出，感不出。

　　凌晨一点，赶回故乡。在客房里辗转反侧，浅浅的梦着以前的总角光阴。梦里的孩子甜甜地笑，我却倍感压抑难过。捱不过的又何止是这似水流年呢？

　　梦的多，想的也多。何时归来已无归属空间？此时为客，不禁忆彼时。断断续续，混混沌沌，好像有人在呐喊，有杜鹃嘶哑的啼鸣。

　　同家哥买了祖先纸去上坟。青冢连绵，坟幡招摇。随风飘摇的幡在指引谁？亡魂吗？或许是在外的游子，归乡的旅人吧。幡旗是故乡的手，它在招，不如归来。

　　荒草野刺接踵而生。路过一座新坟，有碑有记，墓冢高大。而我祖先的墓却为无碑之荒冢。

　　转念又释然。上坟不就是为了祭奠先祖，让先祖知晓，这个家族血脉得以延续，后人铭记祖先，不敢忘本。亦不愿、不能忘本。

　　上完坟，准备去祖母那吃饭，却逢大姑打来电话。大姑盛情邀请，家哥与我本想推脱，怎奈她做工老板也盛邀。因他与家哥生意上有往来，实推不过，只好应邀。

　　当家哥打电话告诉祖母不去吃饭时，我胸口堵塞一团，实不愿去想祖母此刻情况，怕心痛难耐。

　　一顿饭囫囵吞枣，草草了事。不知甲鱼何味，亦尝不出乳鸽的鲜美，平平淡淡、枯燥无味。

　　推开祖母老宅的梨木门，黑锈的门环“咚！”地撞击了一下。是在迎接远方的客人，还是在安抚归来的故人？盈入眼的是满桌的菜，祖母不在。

　　推开祖母卧室的房门。祖母坐在床沿边，尽管她穿的很厚实，却让人感到单薄。她的眸子很黑，很软，像山间最宁静、最凄怆的幽泉。厚重的泪水顺着祖母干涸的脸颊往下流淌，我仿佛听见江南青石板下澄绿流水的汩汩之声。

　　望见我与家哥进来，祖母忙擦了擦干枯的面颊。奶，我回来了，启开涩哑的嗓子唤了一声。

　　祖母拉住我的手久久不语，忽然开口问我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喝牛奶。我摇摇头。

　　祖母拉我坐到饭桌旁，她拿来竹筷与瓷碗要与我尝菜。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望着满桌的菜默然不语。

　　鲈鱼正美。小城镇的早市并不是每日都有鲈鱼，料得是祖母很早便日日上早市才买的此肥美鲜鲈。不知此鲈又在家中瓦缸里曳尾了几日呢？

　　大蒜是一根根剪开来的，茄子丝细如密发，青笋上裹了一层匀薄的鸡蛋液，野菜青嫩脆爽，火候正好……一桌山肴野蔌、农家珍味必极劳费心神，不知祖母几更而起备得此炊？

　　读过张季鹰以“莼鲈之思”为由辞官归乡。此时回想，不禁觉得这个理由格外的真诚。故里的山野菜肴，与异地的八珍玉食终是不同。这些野蔌在我曾生长过的土地生长，这些河鲜在我饮用过、沐浴过、嬉戏过的水中摆尾曳首。

　　品位故里佳肴的又何止是血肉同源的躯体，更是心神相牵、休戚相关的灵魂。

　　祖母说，现在田没个田样，塘没个塘样。田被连成一整块，像一片荒芜的原野；塘被抽水机抽空，鱼儿蹦跳着、挣扎着，也被人们一抢而空。

　　“嗡――哗！”一阵杂音，混浊刺耳。

　　冲出家门，原来是打谷场的桑树被砍倒了。赤黑得桑椹早已被采摘走，只余鲜红的几点酸涩幼果散落在枝叶间，像几点心头血，红的晃眼，凄怆中透出热烈；又像几星泪，那么苦涩。

　　不要，别砍我的故乡。故乡变他乡，我却只能在心底呐喊哭泣。

　　祖辈跋山涉水，迁来此地。此地于他们为他乡，于后世却为故乡。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哪里才是我的故乡？我又归属何方？

　　这里改变的不再是我的故乡，我抗拒着这里，我于这里又为远客，灵魂无处依托，心神不再相牵，一层透明而坚硬的玻璃横亘着。

　　漂泊异地，听不惯当地的口音，吃不下当地的早茶，他乡也不能认作故乡。我终究是个永远流浪的人。

　　离人既归，又将远去，相见总要别离。我同祖母道别，祖母喊我进卧房，她从床下一板一板地拿出鸡蛋。

　　她说：“小囡，这是我给你留的，你带走吧。”

　　“她坐高铁，”家哥回道，“不好带。”

　　祖母急得要落泪，她说，人老了，不会再吃太多，所有的，她都想给我。

　　坐在家哥车上，后视镜里祖母站在桃树旁，残花血色。她在风里，飞起的白发是雪亮的钩子，牵动人肝肠肺腑，鲜血淋漓。

　　后视镜里已无祖母了，不知祖母要在风中站多久才想得起回去。

　　悲凄之间恍然。祖母在的地方就是故乡，她站在桃树下，桃树便为故乡；她走进老屋，老屋就是故乡；她南塘点豆，南塘亦为故乡。祖母在哪里扎根，哪里便是我的故乡。那些情真意切，是指引我归去的坟幡。

　　她在的地方有我生命之初。就算痕迹磨灭，证据销毁，这个人记忆中也有。那些不会磨灭的、亘古不变的才是我寻找的故乡，才是灵魂依托之处。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