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曳（花开十年圣鹰杯）

　　家里的那栋三层平楼进入九十年代后忽然就没落了，连同它扎根的老城区一块儿，被团团围在高楼林立的灯红酒绿中。像一位已经赶不上趟的老人家被生拉硬拽进一群年轻人的圈子，别扭得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不自在。

　　而这不自在就像一场感冒，感染着包括平楼在内的老城区里的一切。譬如路灯。它大概也是浑身不自在，忽明忽暗，捉摸不定，从偶尔到有时再到常常。后来碰上路灯全黑的夜里，奶奶就一手举着老式铜手电，一手牵着勉强挨上她腰间的我朝弄堂口走去。奶奶那会儿不过五十出头，步履矫健，两腿迈得大而快，我被她牵着不得不一路小跑。我们在弄堂口站定，像一对翘首迎宾的哨兵。

　　奶奶，我们是来接爷爷吗？

　　是啊。

　　爷爷这么大的人也要我们接吗？

　　因为路灯坏了，我们得替爷爷照着路，他才能顺利回家呀。

　　十几分钟后，二八式自行车的清脆响铃由远及近，爷爷跨着外八字蹬车的模样从两边人家窗口透出的零星灯光和潜伏在黑夜里的狗叫声中逐渐显现。在漆黑将要彻底包裹他面前的路的地方，奶奶的手电灯光及时赶到。这时爷爷就会边叫我的乳名边脚下用力一蹬，跐溜一下蹿到我和奶奶跟前。

　　这是十余年前的场景了。

　　现在家里的平楼依旧支撑在老城区里，路灯彻底坏了，像个讨人嫌的孩子般没人过问，却仍卯足劲和老城区里的物什一块儿苦撑着。时间却是撑不住了，活在时间里的人更难以支撑。

　　爷爷是那个最早没能撑下去的，在新世纪走来前。

　　奶奶在黑成幕布的晚上一手举着老式铜手电一手牵着我往弄堂口走。手电灯光轻飘飘落在路面，扫不光一地漆黑。

　　奶奶，我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来接你爷爷啊。

　　她突然如梦初醒般看向我，眼眶的色泽由微红转向绯红继而潮红，声线浑浊，像是有人故意将其扰乱。

　　奶奶老糊涂了，都忘了我们再也不用来接你爷爷了，再也不用了。

　　她松开我的手转身往回走，手电灯光在冰凉的夜风里奄奄一息，庞大的黑夜将她吞噬了。

　　慢慢我明白那个一手举灯一手牵我的奶奶从来不曾走出过那夜的漆黑。

　　爷爷的离开就像老城区谢幕的必然，各器官超负荷的运载使得他的生命在花甲之前戛然而止。在仅存一息时他挣扎着不肯合眼，嗓子里冒出的轻微的咕噜声我懂，是因我曾撞见了他躲进病房洗手间抹眼泪的场景，我想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恐惧，顽强如爷爷也不得幸免。但他无助如孩童般老泪纵横的面孔却告诉我，他哭，是难过要抛下奶奶一个人，一个人过以后的日子。奶奶也懂，是因多年相濡以沫的心灵相通，所以她俯身在爷爷耳旁用我们也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老头子，放心走吧。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别担心。像是得了一颗定心丸，爷爷沉沉睡去。一如奶奶所说，爷爷太累，该好好歇息了。

　　奶奶也被时间累得不轻，单薄的身子一天天佝偻下去，像枝头挂着的摇摇欲坠的黄叶。

　　爷爷走后她的日子似乎一如从前。早起洗漱她会在两只牙刷上都挤上牙膏，这是从嫁给爷爷那日起就养成的习惯。午饭后她会忽然叫住正要收拾碗筷的母亲，告诉她，你爸还没回来吃呢，先放着，一会儿我收拾。母亲和我们一样，从不知所措的震惊到顺从的配合，而奶奶仍自顾自忙着热菜热饭，为着她即将回家吃饭的丈夫。

　　十一月的风忽然就放肆起来，叫嚣着残喘而活的老城区。这片因老旧而不断被人遗弃的区域只剩风的嘶吼与奔走，在这个万物俱寂的夜里。

　　奶奶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叮嘱母亲和我明日去医院给爷爷陪床需要注意的事项，像幼稚园老师教白纸一张的孩子般事无巨细。她的记忆好像钟摆般左右摇摆，现在它定格在爷爷生病住院的那段时日。或许是放心不下，绕了一大圈后奶奶仍决定自己出马，去照顾那个倔老头。

　　外边的风一定是用劲过猛，不光搅得门窗鬼哭狼嚎，就连一向虎虎生威的电路也被吓得退避三舍。毫无征兆的，奶奶的叮嘱被突如其来的一片漆黑截了胡。

　　好端端的怎么说停电就停电。这是奶奶的声音。

　　妈，我去看看什么情况，您先休息吧。这是母亲的声音。说话间两根蜡烛已被点燃，照着祖孙三代的面孔。

　　奶奶的身子顺从得往后仰，突然又一下坐起。呀！我得去弄堂口等老头子去，停电了我得给他照着路呀。奶奶的记忆又跳回到爷爷退休前的日子。她几乎是从我手上抢过了蜡烛，噌噌噌就往外走。我赶紧摸黑追了上去。

　　屋外的风刮得紧，蜡烛的火苗在风里忽闪着跳跃。我紧紧拽着奶奶的胳膊。这时的她仿佛一个不断往外迸发能量的小宇宙，步子迈得急且快，全然没了先前的龙钟老态。

　　风一阵急过一阵，蜡烛上火苗的光热岌岌可危。

　　哎哟！这蜡烛可不能灭呀！奶奶发了急。将一只手掌弯成圆弧护住胸前小小的火苗，小心翼翼的。我也将自己的一只手掌弯成圆弧凑上去，和奶奶的手掌一起，正好筑成一堵圆形“保护墙”，保护着“墙里”的火苗继续活蹦乱跳。

　　祖孙俩护着胸前的灯火在风里前行。

　　这灯火是躲过黑夜吞噬的温暖和希望。是奶奶数十年堆砌而成的对爷爷的守护。纵使隔着山高水长千里万里，远方的爷爷也能感受到这来自人间的摇曳灯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