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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夫小传(情感故事征文)

发布于:2013-08-22 08:4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远山

  一

  我于六十年代末期,由学校分配到现在的剧院任美工一职。与若干曾经在本省或国内有些名气的导演、演员一起共事。经过文革的冲击,这些曾经的艺术家们显得更平民一些,但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间仍能感到他们曾有的气质、修养。即使有些被打入另册,在单位监督改造的老同志,也能隐隐看到他们曾有的过去。他们当中的一个引起我的注意,他是个中年男人,冬天黑棉袄,黑棉裤,戴着棉帽子,脸很黑。常年手持烟袋,天气好些,他就将大捆的烟叶摊出来晒太阳。沉默寡言,少与人来往,或者蹲在墙根晒着太阳,戴老花镜,笨拙地穿针引线,缝棉袄,看来是个单身。逢全团开会,总坐在旮旯里,低头抽着闷烟。偶尔我几次在单位门口的小商店见到他,小店里卖散白酒,一个大罐子摆在柜台上,九分钱一两,他径直走到柜台前,二两酒一茶碗,没菜没肴,一饮而尽,付上钱转身就走人。

  后来同事告诉我,他叫苏耕夫。五十年代初是省内有名的编剧,那时他很风光,老婆是一个很漂亮的戏曲演员;并有一个儿子。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单位领导多次教育其妻子,让他揭发其丈夫,划清界限,为儿子及自己前途着想。妻子与他离了婚,刚满1岁的儿子判给了母亲。从那以后,他就落了架,被打入另册。先是发配到广北农场劳动改造,后到了我们单位,领导发挥他的一技之长,也参与写剧本,但没署名权没稿酬,没任何荣誉。文革开始被列入牛鬼蛇神之列,遭批挨斗,关牛棚,劳动改造,我所见他时,是刚刚放出来。

  我们剧团在全国是以演农村戏而著名,那时排一个农村戏之前,总要全团带着自家行李卷,为了减少农民负担,伙房也跟着奔赴农村。睡觉安排在农户家,参加劳动,体验生活。其间我第一次参加了剧本讨论会,夜晚在一间较大的农舍中,点着几盏煤油灯,主要创作人员黑压压地坐一屋。有的盘腿挤在炕上,有的坐小马扎在地上。几乎人人都在抽烟,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烟气,静听主要编剧读剧本。待剧本读完后,大家讨论,艺术家们各抒己见,争吵、辩论,气氛很热烈,但总是不得要领。领导点苏耕夫名,让他发言,只见他炕沿上敲敲烟袋,会场上没人再说话。他不客套、不寒暄,上来就直言剧本存在的问题,三言两语击中要害。剧作者撑不住,起身反驳,他解开棉袄,也起身迎战,侃侃而谈,历数在结构、人物形象塑造上存在的不合理和缺陷。其它主创人员没插言,大都点头称是。剧作者看来也招架不住,而后他又摘掉破棉帽,谈起剧本应该如何走向,在哪些方面作重大改进,待他发完言,开始无动静,半晌,全场响起掌声。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即被他折服,他确实有才华。后来再见到他,仍然含着烟袋,低头走路,一出太阳仍在墙根晒他的烟叶。

  由于我也看过几本书,逐渐对剧本创作有兴趣,几次凑到他跟前讨教,他总是抽着烟袋,不太理会,弄得我很没趣。记得有一次,我说到样板戏的创作如何辉煌,如何伟大时,他忽然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很纳闷,是我太幼稚,还是在他眼里样板戏算个什么东西,过后想想,大概两者都有。

  后来慢慢熟悉了,我知道他一些小故事。

  

  苏耕夫老家在黄河北,济阳县。早年在农村算得上是富裕人家,有几十亩地,农忙时雇几个长工,算得上小地主。待他十一二岁时,按照农村习惯,家里为他定了亲,取了个大媳妇,也就是童养媳。由这个媳妇照料他吃饭、睡觉,早上送他出门上学,晚上,伺候他吃过饭后,哄他上炕,为他洗洗脚,然后他就钻入那卷好的小被筒里睡觉。媳妇睡他一旁,半夜里尿尿,媳妇为他接着尿壶。白天他上学,媳妇在家伺候公婆,料理家务,为一大家人洗菜,做饭。吃饭时上不了桌,只在一边伺候,待全家吃完后,胡乱扒几口,又要忙着收拾碗筷。苏耕夫说起这媳妇的长相,个子很高,很健壮,留着一条大黑辫子,很好看的。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夜。一家人吃过饺子,早早安歇。透过窗户纸可看到若大的月亮悬挂在高空,墙角的蟋蟀低低地鸣叫着,小苏耕夫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忽然他隐隐感到一只手伸进他被窝,正要摸他,他忽地爬起,惊叫:“你干什么!”

  那媳妇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地:“小祖宗,别叫!别叫!我求求你。”

  “别动我!”苏耕夫训斥媳妇。

  “嗯,嗯,不动,快睡、快睡。”媳妇小声哀求着。

  过了大半年,有一天媳妇要回娘家。临走时为他把衣服缝补好,洗干净,整整齐齐叠一罗,并拉住他的手,一再叮嘱他好好读书,将来作个有出息的人。苏耕夫没理会她说的这些,跑着上学去了。媳妇这一走,竟很长时间没回来。他倒时时想起她,晚上无人陪他说话拉呱,下雨天没人接送他上学,他甚至时时想到她伸进被窝那只暖和和的手,他颇感到寂寞。几次追问爹娘,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娘回答他说,待到秋里,收了棒子、高粱,她就回来,秋天很快过去了。棒子高粱收到家了,小麦也播上了,媳妇还是没归来,苏耕夫着急了。终于有一天,娘对他说:“你媳妇病了,我带你去看她。”

  娘俩坐在小驴车上,伙计赶着车,走在内河道的堤堰上。深秋的风卷起片片落叶,小苏耕夫戴着小瓜皮帽,身着一件新布衫。娘怀里抱着篮子,篮子里装满鸡蛋、白馍馍、香油果子。下了堤没多远,就是一个小村庄,庄前一湾绿水,那就是苏耕夫媳妇的家。

  岳父把他们迎进门,苏耕夫娘急切地问:“她咋样了?”

  岳父摇摇头,掀开里间的门帘,苏耕夫随娘进入媳妇的卧房,他瞅见媳妇躺在炕上,面黄肌瘦,昏昏沉沉地睡着,苏耕夫着实有些害怕,分手才几个月,她咋成这副模样,他紧贴娘身后,不敢再看。

  岳母趴到他媳妇耳边小声地:“妮子,你男人来看你来了。”

  媳妇忽然睁开眼,勉强支起身子,一把抓住苏耕夫的小手,半天没有说话,大颗的眼泪流出来。

  “耕夫在家老是叨念你,几次催我带他来看你。快!跟你媳妇说句话。”母亲推着他向前凑。由于害怕又有些羞怯,小苏耕夫低着头,竟没有说出半句安慰的话。媳妇抹一把泪,勉强挤出一些笑容。

  这是苏耕夫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媳妇。

  大半生过去了。苏耕夫垂垂老矣,奇怪的是多次梦中惊醒,总是梦见那个长着大辫子的媳妇。总是梦见那个八月十五的晚上,总是梦见最后一次见媳妇的场景,醒来就一把老泪,一声长叹。

  三

  他的又一段婚事,他很少提及,大约在他十八、九岁时,父母又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也大他几岁。据见过她的人说,长得很秀气,白净,只是一双小脚,并为苏耕夫生下一男孩。后来,苏耕夫参了军,任文化干事。他有些文化,能编写小戏,快板书,很受领导赏识,他咋也看不上老家的那个父母包办的媳妇了。正赶上国家颁布第一部婚姻法。(据说这也是毛时代的唯一一部法)凡父母包办婚姻,都属封建礼教,皆可解除,这叫“割封建主义尾巴”。这样凡进城干部都纷纷解除婚姻,结上新欢,老苏也趁着这阵风潮解除了那段婚姻。

  这个女人和成千上万的乡下女人一样,当年送走丈夫参加革命,独自在家照顾公婆,抚养孩子。因为是革命家属,时时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苦苦盼着革命成功,丈夫可以回来,谁知革命成功,却盼来一张离婚证书,丈夫,再也不会回来。其后大半生独守空房,艰难又无言,几呼是一生守寡。

  五十年代初,老苏迎来一生最好的时候,他创作的一部戏获全国一等奖,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在省内可说很有名气了。经人介绍与一位女演员相识,相恋。这女子可是省地方戏中的当家花旦,身材好,扮相好,唱得也好,谁都说老苏交好运了。二人很快结婚,并有一子,二人常坐洋车,出入戏院。那时候戏开演前,戏中间休息时,同仁们常聚在一起,抽支烟,喝杯茶。老苏可是很显眼。熟悉或不熟的人都凑到他跟前,请他评评某个角色的演技,某个戏的好与不好。老苏春风得意,侃侃而谈。他也有些土幽默,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别人逗他几句,他也乐得笑出眼泪。他就是个性情中人,妻子也很钟情于他,为老苏骄傲。省里每每开剧本讨论会,总坐在重要位置发言。一般说来同行们谈别人的剧本是很为难的事,明明看到某个剧本不行,但碍于情面,总是先罗列一些好处,最后才捎带说几句不咸不淡的批评话。可老苏是个直率人,有人请他听剧本,作者读到好的地方时,他会泪流满面,伸大姆指连声叫好,碰到不好的地方,他会打断别人,摆着手,一脸痛苦状,连连说“不行!不行!太差了!”对生活对艺术,他就是一个很真诚的人,直到他晚年,虽然历经多少次运动,不改其本性,要嘛,不说话沉默,要说就不掺水,不掺假。

  一九五七年开始反右,初时他倒安然无恙,因为除了喜欢谈艺术创作,对一船政治问题不甚感兴趣。再说他真心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因为党和这个制度使他一个农村臭小子,乡下人成为人民艺术家,著名剧作家。他天天上供,感恩还来不及呢,焉有对党和制度反对之意。所以运动开始,领导动员为党提意见,他半句也没有。谁知没几天,天下大变,主席发出伟大号令,反击右派进攻。老苏照样喝茶,抽烟,琢磨新剧本。这一切好像与他无关。单位揪出右派了,但上级不满意,名额不够,团长陈某某着急了,这名额给谁呢?想来想去,论名气,有影响的老苏莫属了,可翻翻他曾写的剧本,竟无半句不满的话。怎么办?对于陈某某来说,打老苏右派,一来,可完成上级任务,二来,他还有一层阴暗心理。这几年老苏太得意了,太风光了。他很不舒服。再者,团内那只名花,如此年轻貌美的女旦角,竟被老苏这个黑脸的乡下人揽入怀中,实在不能忍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反党言行。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在老苏抽屉里翻出写了半拉的相声剧,有那么几句是对官僚主义的讽刺,院长陈某某阅后,一拍桌子“有了!右派!”

  苏耕夫大难临头了,反复找领导申诉,解释,没用。陈某某严厉地问他“那么说,你没错?”

  “没错!”

  “那就是党错了吗?”

  这可是个致命的陷阱,老苏一时语塞,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如果你还相信党,那党打你右派就没错!”

  一个单位的领导人,此时就代表党,让你下地狱,你就得去。

  老苏的妻子态度很坚决,不管老苏打成右派,是劳改,还是发配,坐监,她会带着儿子等到底。院长陈某某动员几次,欲让老苏妻子划清界线,离婚,老苏的妻子不改初衷。这让陈某某很不快,想想老苏白天挨批,夜晚还是拥有娇妻,这万万不可,说明斗争还不彻底。陈某某最后一次找她谈话,下了必杀令。”党支部开会作了研究,如果你执意不与老苏离婚,划清界限,将一并打入右派,以后将不得登台演出,并一起发配广北农场劳动改造!”

  妻子想到刚满一岁的儿子,想到今后可能告别舞台一咬牙,同意离婚。

  那一年老苏三十余岁,他收拾起行李卷,那些伴他半生的书籍,竟一本不拿,宁可后半生当个白痴、傻瓜。他告别了妻子(已是前妻)告别了儿子,被押上一辆大卡车,奔赴广北。广北,一望无际的大荒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抖动,就在那儿,开始了他的劳改生涯。

  其后,他听说前妻也被打了右派,她一个戏曲演员,没有太多的文化,不懂政治,也与老苏离了婚,划清了界限,咋也成了右派。想来大概是因为没有及时地感谢“党”及老陈挽救了她,没及时感谢“党”即陈某某对她的关怀,且情绪不满,终被“党”即陈某某打成右派,因罪责比老苏轻些,故留在原单位,监督改造。后来,她再嫁于一名医生,其后几十年虽与老苏同在一个城市,相距咫尺,但再也没见面。兴许偶尔见过,但老苏从不再提及。其儿子二十余年没见过。偶尔有熟人曾告诉他,儿子长得很好,学习用功,待人也很有礼貌。继父对他如同已出。老苏很想念这个儿子。常与我说,尤其听说儿子以高分考入哈尔滨军工大,那可是一流大学,老苏很高兴,逢老熟人就叨叨几句,但他从不敢有见儿子的念头,必竟从孩子一岁就离开他了,这当中有一道深深的沟,他无力迈过去。直到有一天,“四人帮”已垮,老苏也平反摘帽,这已是二十余年后的事。

  那天阴天,天下着小雨,老苏照例到小店里,站在柜台边喝了二两,转身离开。这咱喝酒法是早年那些拉大车、出大力的人惯长喝法。拉上一大车货,拼命爬上坡,喘口气,又不能耽误功夫,喝二两,老苏曾与我说过,他是因为文革初期,被监督劳动时,常拉车出门,暂时离开监督,瞅瞅前后无熟人,偷偷溜入小店,要二两酒一口喝下,就此养成这习惯。当他晕晕乎乎回到宿舍(文革初,他是住集体宿舍,后来给他一间临时房)天还没黑,扒鞋上床,他从不看书,也不看报,枕边只有一本毛主席语录,那是每人必备的,还有一本小学生字典。睡着了,约莫九十点钟,有人敲门把他惊醒,“老苏,醒醒!”

  “什么事?”

  “你儿子来看你了。”

  老苏早年在农村那个儿子,常年在家务农,偶尔拉上一车菜,来济南贩卖,有时卖完菜还会到老苏这儿歇歇脚,看望一下。

  “这么晚,来干什么?”

  老苏披上衣服,拖着鞋,嘟囔着开门,他打开门时,愣住了,眼前一个身材修长,很斯文的年青人。一瞬间,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年青人,就是他常在梦里见到,从一岁就离开的儿子。

  “爸爸,你好。”儿子很有教养,看起来也很平静。

  “好,好,快屋里坐。”老苏努力克制着自己。

  儿子打量着这间七八平米的小屋,一床、一桌,没别的家具。墙上挂几件旧衣服,地上几个盆、罐,半晌没说话。

  老苏小心地询问了儿子的学业,他知道了儿子已经考上研究生,很优秀,并谈了一个女朋友。儿子询问父亲这些年的经历,老苏回避了这二十年的坎坷,苦难,就只是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儿子很关心他为什么这些年一直单身,为什么身边没个人照料,老苏只是说,已经习惯了。

  谈话伴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平静,没有出现戏剧性的场面,约莫十点多钟,儿子说了一句:“爸爸,你多保重。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然后离开了。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二十余年的思念,像潮水一般,阵阵涌来。他再也无法克制,急需要一杯酒,急需找人倾诉;此时已经快半夜了,他穿好衣服,急切敲邻居家的门,邻居开了门很惊讶,老苏二话不说:“有酒吗?我要喝酒!”

  邻居为他倒上一杯酒,他哆哆嗦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苏,你这是怎么啦。”

  “儿子来看我了。”说罢老苏老泪纵横。

  自从儿子来看望他以后,尘封多年的往事又浮出来。他原谅前妻无奈的选择,原谅曾经的朋友对他反戈一击。但,他无法原谅那个打他右派,并逼迫他与老婆离婚的陈某某。因为是两个单位(老苏广北农场劳改后,调入我们单位)二十余年再没谋面。只是头年,参加一次会议,走廊里碰到陈某某。老苏装看不见,想走过去,没料想陈某某紧赶两步,一把抓住老苏:“老苏,我……我有话要对你讲!”其态度很诚恳。老苏冷冷地扭过身,没理会,急急离开。

  不久一位老同志专程来看老苏,并转给他一个口信,陈某某已患癌症。想见老苏一面,老苏断然拒绝:“请你转告他,我与他不到黄泉不相见。”没几天,陈某某的妻子来见老苏,诚恳地说到陈某某来日不多,临死前唯一想见的就是苏耕夫,想当面表示道歉。老苏冷冷地送走客人,走到门口,陈某某的妻子再三恳求,老苏说了句,容我考虑两天。

  老苏为此事犹豫再三,与我商量。我劝他,应该看看,事情过去若干年了,当初打你右派是最高层负责,他一个小基层干部认识不清。老苏反驳我:“责任是在最高,他也脱不了干系,要知道他内心是很愿意打我右派的,尤其不可原谅的是,他恐吓,威胁我前妻逼她与我离婚。”我说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向你道歉。老苏有些激动说:“逼我妻离子散,劳动改造,被剥夺作家的权力,剥夺做人的权力,几十年我生不如死,难道他一句道歉,就能抹平了吗?”

  我无力说服老苏,他长长地叹口气,离开了。

  大概又一次,陈某某的妻子前来请求,老苏终于答应了。

  陈某某躺在医院,身上插着输液管,骨瘦如柴,昏迷不醒。老苏走进病房,陈某某妻子叫醒他:“老苏来了。”陈某某瞪大眼,让护士拔掉管子,勉强支起身,爬下床,向老苏深深地鞠了一个大躬,然后扑通跪下泣不成声地说:“我错了,对不起老苏。”

  老苏急忙搀起他,让他多保重。

  “这么说你原谅了他。”我问他。

  他点点头,然后一声长叹。

  与陈某某会面后的那天,暴雨倾盆,时时电闪雷鸣,我撑伞路过老苏房前,忽然听到大哭声,时时还带着一声声干嚎。我推门进屋,只见他独自坐在床沿大哭。我没有劝他。只是点上一支烟递给他。由他哭吧,他压抑的太久了。几十年的苦水顷刻间像天上的暴雨,奔泻而下。

  四

  老苏落实政策后,重新被团领导委以重任。但任编剧工作。他努力想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独自写一部大戏,独自到农村深入生活。半年后拿出剧本初稿,团里组织讨论,基本通过。我细细地倾听剧本,心中暗想,这戏远不及他早年的创作,其中有极左倾向,政治标代替艺术形象塑造,语言有口号,教条。这多少使我有些失望,但认真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凡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几十年受“艺术为政治服务”的左右,毕竟这几年受样板戏的影响,割断了人类的一切优秀文化,割断了血脉相连的人性,也割断了人的灵魂,虽然冰已经融化,但你们仍然无法绽放,虽然解开了舒服自由的绳索,但你仍然无法飞起来。恐怕得若干年后,才能真地走出阴霾,获得自由。说到这些,老苏当不例外。虽如此说,但其作品中仍有闪光的金子。记得其中写了一个人物是个老村长,早年在村里说一不二,文革结束后,农村分田到户,有人做生意,有人出外打工,老村长虽已瘫痪,仍占着村长职位,出门有人小车推他,仍用旧的方式管理村民,干出不少可笑的事,多少有点唐吉诃德的味道。对这个人物的塑造,老苏甚满意,每每与我说到这个人物,自个都笑弯了腰,对我说:“你看这个人物算的上是个典型人物吧。”此话这样问是有份量的。要知道作者要写出一个真正意义的典型人物何其容易。但就是这点唯一闪光的地方,恰恰是上级领导极看不上眼的,下令去掉,去掉这个人物,全剧就毫无价值。就这样,老苏复出后的第一部戏流产了。

  他已经无力再拿起笔了,他烟抽得厉害,整天咳嗽不止,他那多年养成的喝酒习惯仍照旧,还是每日到小店二两烧酒,一饮而尽,只是归来时,要扶着墙根走道。有时小便就拉尿在棉裤上。虽然年已六十,但看起来要老得多。他将何去何从?如何养老?他孜然一身留在单位,显然不行。由那个远在哈尔滨的儿子照料,二十余年没有照料过儿子一天,如今这般模样推给儿子,老苏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只有一条路,他乡间还有个曾被他抛弃的老伴,有个种地为生的儿子,兴许还能收留他。说到那老伴,老苏连连摇头,我明白他的心思。当你得意时,迫使她一生守寡,辛勤劳作、抚养儿女,如今风烛残年,一身老病,如何有颜面面对她。最后叫来他农村的儿子,答应公家出一笔钱,为老苏在家乡盖一处院落,平时有儿子照料,儿子答应了。

  老苏去向已定,安下心来,几次找我商量一件件大事,他一一数落着在他落难多年中,那些没有歧视他,曾帮过他一把的人:谁谁曾经年三十送他一碗饺子;谁谁曾八月十五请他喝过一杯酒;谁谁曾经在公开场合为他说过一句公道话;谁谁曾经在他病中看望他,为他熬过药。最忘不了——单位一位女同志为他洗过内衣内裤,为他缝补衣服。甚至有人常逗他开怀一笑,他也没有忘记。他板着手指一一数来,大概有那么十几位,他说因落实政策,手中有两千余元,要我找一家上好的酒店,他要一一敬酒,表示答谢。但不知何故,此事终未成。我们都知道,他有一颗感恩的心。你可能不经意地为他做一点事,甚至善意地给与他开个玩笑,他都记在心里,他外表虽然很硬、很冷,但他的心里暖暖的。虽然没喝上他的酒,心意都领了。

  那时我刚结婚,我让媳妇做了一桌菜,又蒸了一锅她拿手的牛肉包子,我与另一老友把他搀扶上楼,来到我家。他吃得很高兴,临走媳妇又为他带去好多包子,他对我说:“祝贺你,找了个好媳妇”。

  临走前,他约上我们几位好友,一再叮嘱,务必在秋后去看他。他历数家乡种种的好:村边有一条小河,河里随时可钓上鲤鱼、鲫鱼,还有小虾。三五天一个集,随时可买到新鲜羊肉、本地鸡,让我们去吃个够。还有他家乡的小米,大枣多么好,临走都带上。并在地上,用树枝画出他新建院落的图样,三间坐北朝南的小房,玻璃窗,院落,他会单独为我们留出一间客房。我们高兴地答应他,每年秋后都会去看他,让他早早地准备好小米、大枣,还有家乡的酒。

  五

  第一年秋天,我们没来得及去,待到第二年,正商量着去看望他时,不幸传来噩耗,苏耕夫死了。

  关于他的死有两个版本:他还是改不了喝酒的老习惯,每天拄着棍到隔壁小村的商店,要二两酒,一饮而尽,然后晕晕乎乎来家睡觉。这天是寒冷季节,天寒地冻,他依然拄着棍冒着寒冷步入隔壁小村,待他归来时,脚一滑,摔入路旁沟里,便再也没爬起来。待到他家人找到他时,雪已经淹没他半个身子,浑身僵硬了。

  第二个版本,还是风雪天,他早早钻入被窝,半夜醒来,点火抽烟,那时他家乡还没有通电,他的屋里堆着许多柴草,他不小心将火星掉到柴草中,慌乱中又打翻了小煤油灯,一刹那,火势燃起。此时正是天寒地冻之时,西北风夹着雪,火势借助风雪,整个房子瞬间燃起大火,老苏没有爬出来。

  我相信是第二种可能,我的一个朋友说:“这更像一个艺术家之死”。

  2013年2月青岛

作者地址:山东省济南市市中区阳光舜城中八区4号楼2单元401室苑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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