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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花(情感故事征文)

发布于:2013-07-23 17:1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苍鸟群飞
  (一)
 
  我是南希,高山族氏,生值战火,父母将我托付给阿婆,去了大汉。
 
  从此,杳无音信。
 
  幼时的我并不孤独,因为,阿公阿妈居住在大山深处,人烟稀少,我没有理由懂得孤独和被奚落无父无母的滋味。
 
  每天清晨醒来,我都会兴奋地赤脚跑到屋子外面,晨起涨潮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有点像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歌唱。小竹屋外,一条细细的白沙与白石子铺就的小路,从屋前弯弯曲曲地迂回到山脚,那里,连接着海岸。海水蔚蓝,洁白的水鸟在白沙滩上展翅飞翔,风中,有着海风的腥咸与山间竹木的清爽夹杂的气味。我们喜欢在太阳未升的时刻来到那片海滩,那时,潮水刚刚退去,白白的沙滩下会埋着许许多多会吐泡泡的纯白色蛤与小小的螃蟹,那是我的天堂。
 
  如果说我已全然不记得生我的父母,也是不可能的。我的记忆中残存着对母亲的留恋,有些模糊,像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字迹也已模糊的辨认不出了,又或是隔了什么,一直都看不清楚。我只隐约记得,母亲扎着一块蓝布头巾,上面绣着密密的花纹,缠绕在一起的鸢鸟又或是花草的图案,将母亲黑色又微微带些栗色的长发松松的绾起。我很少想念那个画面,但偶尔也会沉静下来想一想,想象头巾下面早已模糊的眉眼,可是,我的想象总是不太如人意,总觉得母亲应该没有那么美丽,或许,我已经习惯长期淡忘他们的模样了吧。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吧。
 
  很晴朗很凉爽的早晨,虽然,现在一切都还沉浸在黑暗之中,但是,我知道,这会是一个晴朗凉爽的早晨。
 
  我翻了个身,侧着睡,木板做的床很低,我一下就看到了阿公黑黑的大脚板,踏在地上,移来移去,它们的主人很匆忙的样子。
 
  “阿公,你现在就要去采茶了吗?”我揉了揉眼睛,然而眼前还是一片黑黢黢——天还没亮呢。“嗯,小南,”阿公坐在床边穿草鞋,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乖,天还早,你再睡一会罢。待会再让你阿妈叫你。”“嗯,好。”我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阿公很辛劳,一家人卖茶挣钱只能让阿公去采,茶田在更高的山上,阿公在采茶的季节总是特别忙碌,他总是在露水初降的时候上山,下午才能回来。有几次我悄悄尾随他出门,远远望着他蒙着层层的雨雾上山,雾露凝结在头顶,打湿了他的发和衣。
 
  当屋外有微弱的光亮穿过虚掩的竹窗,我知道该起床了,便伸出小手碰一碰阿婆:“阿妈,要起床了哦,起床捉鱼鱼。”阿婆动了动,坐了起来:“啊,是天亮了哦,你阿公已经走了吧。”“嗯。”我也坐起来,抓了抓脸庞上被头发触得有些痒的地方。
 
  阿婆站起来走到铜盆旁,洗了把脸,从钉在竹屋上的竹钉上,将我的小背篓取下来,递给我:“小南哪,要努力啊。”
 
  “好!”我绽开一个饱满的微笑,跑了出去,站在白石路上,伸了一个懒腰,身后是竹屋门扉掩上的声音。
 
  石子路旁有大朵大朵的野山茶盛开,带着露水吐纳芬芳,粉色红色与白色的花朵交相辉映,晶莹剔透,有一种清新自然的质感,静静地开在道路旁,掩映在厚厚的山茶叶里,娇嫩灵净的仿佛自然的仙子,大山深处的精灵,美好馥郁。我摘下几朵,从沙椤上扯下一条小藤曼,把它们编织在其中,阿婆微笑着看我做一切。编完花环,我笑着把它戴在头上。
 
  “阿妈阿妈,你看,好看吗?”我指指那个犹带露水山茶花环。
 
  阿婆笑得很开心:“好看。这花,到了夜晚,香味会更好闻,到时把你全身都给熏得香香的。”
 
  “是吗是吗?那我要天天带。”我把它取下来,亲吻花瓣之上闪烁着七彩光芒的露珠,小小的东西一碰便碎了,铺满了我的嘴唇,溢满心间的清甜。我觉得很幸福。
 
  脚下的白色石砾在逐渐变细变小,白沙在慢慢增加,最后整条路都是柔软的细沙,踩在脚下有一种微痒的触感,又很舒服。我向下探头望了望,已经快要看到蜷曲着涌上来的白色泡沫了。沿途也开始出现了郁郁葱葱的芭蕉,好大的叶子,长得也很高很高,茂盛的令人欣喜。
 
  “阿妈,你看,要到了耶。”我指着前方芭蕉之间光亮的出口。
 
  “嗯,小南,你可以先下去,不过,要小心别摔倒了。”阿妈背着一只大背娄,从小径上慢慢走来,她没有我跑得快。
 
  “知道了,阿妈。”我欢呼地奔向出口,一片光明的景象立即出现在眼前。红红的太阳还在远方的云层后睡眼惺忪,没有展露它的全部光热。整个海滩看起来明媚干净,涌上的海潮不断拍打着沙滩,送上一枚又一枚光亮洁白,形状各异的贝壳,在潮水退去时,它们安静的卧在细沙的表面,像一个个酣眠的孩子。我在黄白色的沙滩上行走,留下一串光亮的足迹,细沙微凉,再光洁的脚板下滑动,很舒服。那些被我小小的脚丫踩下的足迹间,很快又蓄满清亮的海水,趾缝间也很快有了细小的沙粒,硌着脚趾,微微的疼。咸咸的海风依旧徐徐吹来,好不惬意。
 
  阿婆下到浅水湾里捉鱼,藏青色的麻布裤管高高卷起,露出干瘦的双腿,我远远地望了她一会,然后干我自己的事。
 
  海滩上有许多还算完整的扇贝,翻动厚厚的沙砾,下面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一些惊喜,有时是一只吐着泡泡的蛤蜊,有时是一两个圆圆滚滚的很软的海龟蛋,还有时,可以捉到慌慌张张向下钻的更深的挥舞着大钳子的小螃蟹。今天,就有一只探头探脑的螃蟹钻出了沙砾,慌慌张张地向大海跑去,我小心地拦住它,一下子摁住他,灵巧地捏住脊背,把它丢到了身后的背篓里。
 
  一天就在这样的劳作下结束了,阿婆说晚上吃烤鱼,中午我只自己考了两只蛤肉,现在肚子也是咕咕叫的。阿婆带着我从迂回的白石子路上走回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阿婆:“阿妈,明天早晨阿公又会去集市去吗?”
 
  阿婆微笑着点点头。
 
  “我也想去。”很久以来我只能在大山里生活,阿妈说集市太远了,
 
  阿公也是很久才会去一次,用茶叶会鱼干换一些生活必备的油盐酱醋,然而来来回回却要五天天,真的是很远。
 
  “你还小,不方便出去。小丫头,等你长大了,你就能走出去了。”阿婆很慈祥的冲我笑了笑,眉宇间却有些凝重,出山去集市的路上难免会遇到危险,野兽多,尤其是下雨夜,路更湿滑,阿公每次去阿婆总是会有一些惴惴不安。
 
  “那我就要快点长大。”我坚定地说。
 
  我们到家门口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黝黑的烟囱里,有炊烟旋转着上升,清新舒畅的香气扑面而来。
 
  “阿公回来了!”我激动地大喊,放下背篓冲进屋子——阿公这时总是要我帮忙的呢。果然,阿公翻炒的茶叶苍翠鲜嫩的叶子在锅中变得干枯,瘦缩,成了一团黑绿。阿公正在把它们倒进筛抖里。
 
  “拿去外面筛一筛,然后装起来吧。”阿公对我说。
 
  阿公走后,第三天晚上来了台风,阿婆说不打紧,他应该已经到了集市。从家走到集市要两天路程,阿公一般还会在城里歇一晚。那天晚上大雨滂沱,雨水顺着竹屋的细缝滴入屋子,又顺着竹窗流入屋子。狂风肆虐,将小竹窗打得一开一闭,明亮的闪电划过天际,宛如天空撕开的裂痕,雷声在耳边“轰”的炸响。阿婆也无心再顾它事,她紧紧搂住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我,给予我安慰。
 
  又一声雷炸响,我往阿婆怀里又钻了钻,透过竹窗,恍惚看见有一颗流星划过。
 
  雷雨天,厚厚的乌云弥漫,遮住天幕,怎么会有流星?我只疑心我自己看错了。
 
  第二天,风停了,雨息了,阿婆说阿公该从城里启程了。
 
  雨下过第三天,依旧很晴朗,我和阿婆又去海滩外捉了一次鱼,阿婆说等阿公回来吃,我们都很开心。
 
  第四天我们在家里等阿公回来,阿婆在我的头巾上绣着花,阿公那天没有回来,阿婆说再等等。
 
  第五天他依旧没有回来。
 
  第六天也是。
 
  我和阿婆终于出了大山,去了我梦寐以求的集市,熟识他的人说他已经回去了,我们沿着山路找了一天一夜,没有找到阿公。
 
  他离开了我们。
 
  那年,我十岁。
 
  (二)
 
  离阿公离开我们那天已经有五年了,五年来竹屋与阿婆见证了我的成长。五年来我有许多话想对阿婆说,可是在死亡面前语言也显得苍白无力,于是,我选择了缄默。好在阿婆是一个坚强的人,我很少见过她掉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只在我面前强抑悲伤,亦或是,这些都不重要,唯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们的生活依旧,但是在每天傍晚时又多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倚在门边,静静凝望那条通往山外的路,那是我们怀念阿公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我知道,每一秒的凝视中,都有一份思念的真情。阿婆在第一次日落黄昏伫立的凝视中,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或许有一天,你阿公会回来。”那成了我心中的死结,打不开,又似乎牵扯了心的存在,隐隐作痛。
 
  有些事,我不能说。
 
  五年来我在成长,从阿婆日益欣慰的眼神中我明白如今自己的美丽,我要求自己学会所有阿婆会的东西,成为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我不想让阿婆失望。我们不再出山,在山中开了一点田地自给自足,很久一段时间,我与外界隔绝,已经无从知晓外面的世界。但是,天空中偶尔会有嗡嗡的轰鸣声,有时晴天也会传来霹雳的炸响,这让我隐约感到不详。
 
  直到有一天,颓圮的小径上走来一个人影,然而,我和阿婆的眼睛都没有闪烁出希望的光芒,果然,小径上来的只是一个男孩。
 
  他很可怕,浑身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但又似乎不是他的。在确定望到了人烟后,他脚下疲软,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后来,柯城告诉我,那一刻,他觉得很安全。
 
  柯城的到来是一个意外,对于他自己来说都是。他的到来给我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世界,他说,如今的台湾,已不再属于大汉。敌国的入侵,让大汉,都没有能力再来管辖这个版块边角的小岛。是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战火延绵,城镇中被敌人入侵后场面的可怕,他的父母都在抵抗中战死,留下他一个人,告诉他去山中躲避。父母死后,他万念俱灰,虽然进了山里,却没想躲避,就沿着山路一直走,希望可以撞见猛兽来将他吃掉,然而,最终没有。
 
  “可是,我撞见了你。”月光下,他盘腿坐在竹屋的天台,望着我,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我低下头来,让长长的头发遮住眼睛和脸上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没有什么别的赞美,我从发隙间偷偷看他。他浓密的睫毛仿佛月光下两只翩舞的黑凤蝶,眼神澄澈,嘴角微翘,望着月光。
 
  我知道,我的世界,已经被眼前的这个少年,悄悄改写。
 
  两个月后,柯城问我,愿不愿和他一起参军,清除日寇。他说的气势昂扬,我忽然间觉得心中萌生了一种渴望。我已经不能不承认,这个少年,带给我的有太多,太多震撼。因为他,我第一次懂得,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无私而厚重的情感,叫做爱国。
 
  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
 
  但是,现实不由得我不再三考虑。柯城的眼神是炙热而期待的,我低头,垂下了眼睛:“那,阿妈怎么办?”
 
  是的,我不能不承认阿妈对于我来说的重要,她让我健康长大,能够有机会遇见柯城,五年了,她是孤独而寂寞的,她的辛酸,她失去相携走过一生风风雨雨的伴侣却依然强迫自己抚平伤口,哺育我这个幼雏。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只怕,一生都无法还清。
 
  更何况,我知道,我对不起她。
 
  然而晚上阿婆却主动找到了我,阿婆告诉我,她无意间听到了与柯城的对话。我知道她的“无意”,不能怪她。柯城来了以后,我与阿婆的交流逐渐减少,有时一天也甚至说不上一句话,阿婆的沉默,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中。
 
  “小南,知道雨夜花吗?”阿婆眼神明了又暗。
 
  我缓缓地摇头。
 
  “离开家的人,就像雨夜花,没有了亲人的爱护,任凭雨夜的狂风暴雨击打。但是,一个人,总要经历些事,一生平平淡淡,只劳劳作作,也是无趣的,阿婆希望你能闯荡一番。柯城是个好孩子,他会真心待你。在外时也不必挂心,你只记得,你累了,还有家,还有阿婆,就像雨夜花,再被风吹,再被雨打,它也有根的存在是一样的。”阿婆说的很宁静,很安详。
 
  忽然间我听到一首熟悉的旋律,纯正的闽南音重复着呢喃。我忽然记起吟唱这首歌最初是阿公的声音,他哼着浑厚的闽南音,带我到茶田,休息时他抚摸我的头发,一双粗糙的大手充满了茶叶原浆青涩的味道。回家时我跟在他身后穿过层层的竹林,竹叶欢乐地在身后回旋,我们听着阿公的声音,一家人围在篝火旁烤透明的浅水虾,那样欢乐的昨日,如今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一滴透明而温热的液体流下,划过我的腮边,流到嘴里。
 
  好苦涩,好苦涩的思念味道。
 
  我和柯城最终离开了这个我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柯城变卖了剩下的家产,换得了两张去大汉的船票。
 
  站在船上,望着波涛滚滚,清澈纯净的大海,我想起那句话。
 
  那句阿婆告诉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小南,祖国,才是每个人最深的根。”
 
  (三)
 
  在大汉辗转多年,我和柯城最后都加入了共产党。我学到了护理病人的知识,又因为在大山里长大,识别各种草药,最终成为了一名护士。
 
  在这样的日子里,每天都会面对无数的死亡,这些交替变幻上演的死亡让我想起早已不知所踪的父母,想起阿公,更担心不知身体是否安康的阿婆。
 
  我十分对不起的阿婆。
 
  对于阿婆,我一直隐瞒了一件事。
 
  那就是阿公的死讯。
 
  当时的我,在湿滑的草丛间,发现了凌乱的衣服和包裹,是的,它们都属于外公。我是在与阿婆分头寻找阿公的路上看到这些的,显然,阿公遭到了野兽的侵袭,恐惧震慑住了我,我看到的斑斑血迹,和散落的骸骨,它们演化成一幕幕恐怖的画面,不断在以后日子的梦境中纠缠着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阿公的遗骸前起誓,我会一辈子照顾好阿婆。随后,匆匆掩埋了遗骸。很短的时间,因为我如果不马上离开的话,附近的野兽也会一样把我吞没,又或者,阿婆会找到我,亲眼接受这个惨痛的死讯。
 
  这都是我不愿意看到它发生的事。
 
  随后,我克制自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去寻找阿婆。
 
  这个秘密,我一直在背负,即便阿婆对阿公的死,已经接受。
 
  来大汉走出山的路上,我告诉了柯城这个故事,我们在阿公当时遇难的地方成了亲。
 
  柯城一直当着兵,四处征战,九死一生。他离开我的孤独时光,我哼着那首不知名的闽南歌谣,度过一天又一天。我始终记得,我是一朵任风吹雨打的雨夜花,但是,我的根还在,阿婆,还在。
 
  每次哼起这首家乡曲,我仿佛看到,竹屋下阿婆伫立凝望的身影。阿公和阿婆执手微笑的脸庞。
 
  大局已定,离抗战胜利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近乎绝望。柯城不知所踪,国内的形式也很严峻,国内分成了两大政派,国民党和共产党。当听到抗日战争胜利的那一刻,我想到了阿婆,她如若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那是柯城的愿望,也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但是,我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双手合十:阿妈,原谅我,我还不能回去。我还没有找到柯城,我没有办法回去。阿妈,柯城是除了你之外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失去了他,我没有办法活下去。
 
  那一瞬,满面泪痕的我忆起柯城,七年来他是我唯一的慰藉,是我在以此又一次绝望与思念中活下去的支持。他不会死,他绝不会死。那个七年前在天台冲我安静微笑的少年,他怎么会死呢,他还没有践行许给我的幸福……
 
  解放战争爆发,随着蒋介石撤退台湾,回台湾的愿望最终变成了绝望。我恍然觉得心如死灰,所有的对家乡的思念变成了一朵枯萎的黑色罂粟,牵动着心里的伤痛,但那又回故土的魅惑却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柯城回来了。
 
  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他扑上来将我紧紧抱住,抱得那么紧,那么痛。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瘦弱,我爱的人,这些年,没有我,那样苦。
 
  他抱住我,在我耳边坚决地说:“南希,我不会再离开你,再也不会了。”
 
  忽然觉得他的胸膛,很宽阔,很温暖,像是我的整个世界。真好,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消失了,对吗?
 
  我在他怀中哭着狠狠地点头,脸上挂着笑,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
 
  八年来我并不是跟阿婆一点联系都没有的,我托回台湾的人捎过两封信,但是,没有人能给我回信。我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不详,在夜中满身冷汗地醒来,在柯城怀中大声哭泣。
 
  我试图再给阿婆写信,寄到集市的邮局中,我哭着求柯城帮我寄过去,柯城怜悯地看着我,他说,不可能有通到台湾的邮车。我任性起来。
 
  我没有任性过,这是第一次,我哭,我闹,我继续疯狂地写信,一封一封,白纸黑字,却是永远也寄不出的的信。我疯了一般地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阿妈阿妈阿妈阿妈阿妈阿妈阿妈阿妈阿妈。柯城抓来一把撕掉,冲我大吼,
 
  “够了!阿妈早该死了!”
 
  这句话好像阿公去世那日晚上的雷鸣,轰的将我炸醒,我愣愣地站起望着柯城,最终抱着他泪如雨下。
 
  “阿妈,再见了。”我听到他喃喃。
 
  文革发生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这样一个疯狂的年代。我们战战兢兢地活在阴影里,尽全力证明我们的共产党身份。但是,没有办法,档案上祖籍“台湾”二字以及被举证当年我们来到大汉所坐的船是一艘国民党人运载船,成为了抹不掉的印记。我们被下放,这时,我们的大女儿连清已经十五岁了,儿子乔湾也已经十岁了。故土的情结一直存在于我的的心中,我在田间劳作,那首不知名的家乡歌谣成了孩子们的最爱的歌曲。
 
  回到故乡的梦境反复在黑夜的睡梦中上演,它成了永远的梦境,却从未间断过,我相信阿婆一直在等我,我也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找到她。
 
  我坚信。
 
  (四)
 
  外婆是于87年去世的,那时我只有九岁。而如今,我也已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所爱的职业——一个传记作家。
 
  外婆说我们的根在台湾,在深深的大山里,但同时,我们的根也在大陆,更在中国。
 
  很久以来我都有提笔写下这个故事的欲望,那样强烈,被血浓于水的亲情促使。
 
  外婆说,她愧对自己的外婆,让她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至死也没有见到自己疼惜了半辈子的外孙女,她没有做到当初在老外公的墓前许下的誓言,照顾好老外婆。
 
  她说过要照顾好老外婆,是因为怕老外婆见到那样惨痛的场面会丢下她不管,让她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但没想到,她的自私,成为一个定在祖孙身上的诅咒,老外婆最终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她离开家时,老外婆给了她一个红喜帕,拉住外公的手:“柯仔仔,你要照顾好小南。”
 
  她哭了出来,因为老外婆曾跟她提起那块红喜帕,那是老外婆的嫁妆,在老外婆的那个年代,嫁娶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老外婆与老外公结婚前毫不相识,却相爱了一生。
 
  一生,是有多长?
 
  她坚定的向出山的方向走去,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但她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泪雨纷飞。
 
  她说,那是老外婆的心。
 
  原来,心碎的声音,真的可以听到。
 
  再后来,她来到大陆。
 
  再后来,有了我们一家人。
 
  外婆叮嘱母亲一定要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去找回她的童年,以及她遗失的亲情。她说,不找到她的家,我们,就只能是任风吹雨打身世飘零的浮萍,只有找到她的故乡,我们,才能成为娇艳的花朵——一朵雨夜花。她将进山的图纸留给母亲,母亲又给了我。
 
  而到了我这里,终于派上了用场。
 
  一切都与外婆描述的大不相同,街道门楼。我搜寻着阿婆过去的故事,像搜寻着一个隐蔽的梦。丈夫贺梓和我,穿过拥挤的潮湿的一排排木楼,试图寻找着旧日的痕迹。
 
  有人告诉我们,当地的长者参与了进山搜寻遗留的在战火中的遇难者遗体。我们来到长者家里,他说,当年是他,埋葬了一个久居深山的老人。他找到自己的儿子,一个本地青年,带我们上山。
 
  那座被雨水侵蚀的成了陈旧的苍褐色的它,同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外婆童年的小竹屋早已颓圮的不成样子,只有她记忆中那条白石路还未被雨水冲散。蜿蜒着向大海方向伸去。
 
  小屋的后方,两个长满青草和野花的坟墓,无碑亦无牌。
 
  我问青年是否有空冢,他说他爸爸当年听从老人的吩咐,葬了另一具遗骸。
 
  我笑了。
 
  上苍指引我来到这里,为了更好地完善外婆的故事。
 
  不,又或是说,是老外婆的故事。
 
  (五)
 
  小南欺骗了我,我知道。
 
  那日说过分头寻找后,心中便陡然升起不祥之感,我觉得,我不可以再失去小南,便尾随其后,没想到看到那一幕。
 
  破碎的衣物,满地的凌乱血迹,还有他生前佩戴的我送的荷包。惊骇撞击着心口,狠狠地痛,我几乎就要失声痛喊,却惊愕发现,小南,这个十岁的孩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对着满地狼藉坚定又自信的承诺:“阿公,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妈,不会让你担心的。只是我现在还不可以让您好好安葬,只能就地草草埋葬。因为我不能让阿妈看到,否则,我担心,她真的无法再支撑下去……”
 
  我背转过身,死死地捂住嘴巴,走回分开时的地点。
 
  随后,又偷偷收敛了骸骨,葬在竹屋后,夷成平地。
 
  从此,我们开始了互相欺瞒的生活。
 
  我自知时日无多,亦不可照顾小南一生,柯城的确是个好孩子,有志气,小南跟他,会有更大的前程,我不可以因为自私而断送两个孩子的爱情与前程。
 
  这是我,对小南的承诺。
 
  小南来信了,是一个年轻人带给我的,他抱怨山路的崎岖难行,脸上却挂着笑容。很和气的年轻人呢,小南身边的人都是如此热心,这样,我也放心了吧。他跟我说了很多小南的事,好,多好,这就是我想给小南却给不了的,她是个好孩子,
 
  也当得起。
 
  身体渐渐不听使唤了,我却笑着告诉年轻人如果带信的话就告诉小南我很好,叫她不必挂心。没办法,我不能拖累她,不能让她远在千里却为我着急。
 
  小南又来信了,她说她在部队一切都好。唉!怎么可能呢,这个孩子,以我为我不知道打仗的辛苦吗?
 
  抗战就要胜利了,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听着进山老乡带来的好消息。我的小南终于要回来了,她终于要回来看阿妈了……
 
  进山老乡说,小南不会回来了,怎么会呢?大汉与台湾之间,怎么会被阻隔,小南你在哪啊,阿妈,阿妈真的好想你啊。
 
  天空有流星啊,我也好累,要休息了吗……
 
  (尾声)
 
  我取出香烛,摆上贡果,虔诚的跪下希望老外婆的平安。耳边却忽然飘来一首熟悉的旋律,我不动声色地跟着一起清唱。
 
  是那首闽南歌曲,那是我唯一会的闽南语,依依呀呀重复的旋律,仿佛倾诉着一个思乡的梦。
 
  回转身去,那熟悉的旋律是高山族的那个青年,哼着曲调,望着两座青冢,庄重而又肃穆……
 
  (附:大汉是指大陆,阿妈那个“妈”念第四声,对奶奶一辈的人的称呼)
 
  
责任编辑:倪萍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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