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情（赴约）

夏日的午后，宿舍楼异常的宁静，火辣辣的阳光斜照在一扇半打开着的百合窗上，灰尘在半空中跳动着生命的音符。　　

苏婷婷一个人守着宿舍，她斜躺在床上，一遍遍地读着她的妈妈姚希上个星期寄来的信：

婷婷：

爸爸妈妈听到你一次次取得的好成绩都很高兴，你要继续努力啊。下个星期我想和珊珊一起去北京看你。妈妈  

信的内容非常简单，婷婷却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每天把它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生怕白纸上那歪歪斜斜的笔墨会突然消失一样。　　

婷婷特别想家，她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见到家里人了。自从小学毕业后，爸妈便把她送到北京一家艺术学院学舞蹈。　　

婷婷从小就很喜欢舞蹈，她没受过专业的训练，但她很有天分。她是学校舞蹈队的佼佼者，她比其他同学学得快，学得到位。每年学校举办的“六·一”儿童节上，她优美的舞姿更是赢得台下师生的阵阵掌声。

然而，让婷婷及其家人头疼的是婷婷的主修课（语文、数学）成绩特别糟糕。中考快到来时，婷婷面临着考不上中学要重读或辍学的危险。　　

怎么办？婷婷如热锅上的蚂蚁。13岁的婷婷谈不上有什么梦想，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舞蹈，想要好好学习舞蹈。她还没有去过外面的城市，不知道大城市里有专门培训的艺术学院，她只想着：“只有读书才有可能学习舞蹈吧！”就是抱着这种念头，她才狠下心来想好好学习功课。　　

于是，她开始勤奋学习，强迫自己做那些特别难懂的数学题。她做题的速度很慢，所花的时间往往是别人的两三倍。有时候，她真恨自己平时不争气，一碰到棘手的算术题便把它们丢在一旁置之不理。现在，她只能独自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了。　　

而对于语文，她觉得最难攻破的就是作文了。爸爸曾对她说，要多观察生活，要静下心来好好地写。可她振振有词地说：“没办法，我一静下心来写作文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些舞蹈动作，我的思维总是被打断，自然是写不好的。”爸妈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彼此用眼神交流着，好像对她的借口半信半疑，她自己也在脑袋里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可是不管她编织的谎言多么美丽，婷婷还是要面对现实的。她记得有位语文老师曾说过，要多读一些优秀的文章，学学别人写作的技巧。于是，她开始晨读了。在渐渐明亮的晨曦中，伴着远处公鸡的鸣叫声，她朗朗的读书声拉响了一天的学习奏曲……　　

一个多月的复习准备让婷婷瘦了一大圈。她的黑眼圈也特别明显，那是对她熬夜的惩罚。爸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是事与愿违。婷婷最终没有考上初中。她拿到成绩单时伤心地哭了很久。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她很怕自己像村子里其他女孩子一样，小学毕业后就在家里帮忙做农活儿；她也怕自己没有机会再接触舞蹈了。　　

婷婷的父母对这结果没有感到特别吃惊，对亲朋好友善意的谴责也表现得异常平静。她们从不责怪孩子，也不把孩子功课差的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虽然他们本身的文化水平并不高，虽然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但他们深知学习是不能强迫的，要让孩子顺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发展。其实，他们在很久之前便商量着要不要送婷婷去艺术学院学舞蹈了：　　

“婷婷这孩子学习功课是差了点，可舞蹈跳得那么好，她自己又那么喜欢，如果让她专门训练的话，我相信她会有所作为的。”　　

“是啊，可是，学费一定很贵吧？”　　

“学费确实是个大问题，我们得好好想想办法。”　　

“唉，要不是这两年荔枝收成不好，家里还有一点积蓄，可如今……”　　

“我再去打一份工。”　　

“现在找份工那么容易吗？再说家里的农活就把你累得半死。”　　

“再苦也值得，就这么两个女儿。珊珊我倒是放心，你别看她才这么小，她可懂事呢，上了二年级就说要好好读书了。可婷婷不一样，她的强项是舞蹈，说不定以后还可以成为一名舞蹈家呢。”　　

“但是……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婷婷的父母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婷婷，他们不想在婷婷奋战的日子里掀起什么波澜；或许，他们也对婷婷的努力抱着希望。　　

是婷婷无情的成绩单撕碎了他们这一层希望，他们不得不把尚在考虑还未做出决定的计划好好再审视了。　　

姚希本来犹豫不决，她担心支付不起艺术学院昂贵的学费。可后来，女儿的伤心难过，对女儿的疼爱以及对女儿前途的展望让她最终同意丈夫的决定——让婷婷去艺术学院学舞蹈。

婷婷眼前仍能清晰地浮现出两年前的情景，她仍然记得当得知爸妈要送她到艺术学院学舞蹈时自己的惊喜万分与兴奋无比，仍然记得车站告别时妈妈泪眼汪汪下的凝视与重重复复的叮咛。可她始终不知道爸妈借钱的难堪与赚钱的艰辛，不知道爸爸怎样在陌生的城市里凭着一张地图拜访一所所艺术学院，询问每一所艺术学院的学费、学习及生活情况……　

婷婷只知道自己一路走来的心酸，婷婷刚到艺术学院时的那份喜悦、那份新鲜感很快在日日夜夜的艰苦训练中荡然无存。艺术学院的老师都是很专业的，对学生的要求特别严格，每一个动作都要求做到标准，甚至连一个小碎步、一个手指尖的差错都不容许。婷婷觉得自己吃尽了苦头，她曾在多少个黑夜里悄悄地哭泣，为见不到父母而哭，为身体的酸痛而哭，也为自己的平凡渺小而哭。　　

因为脆弱，所以哭泣；因为哭泣，变得坚强。泪水洗尽她白天的疲惫，泪水让她脱胎换骨。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克服种种压力，要勤学苦练，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绽放光彩……她从此拥有了一份蔚蓝色的梦想，她不再用一方被角掩盖自己的哭声，不再紧皱着小小的眉毛；她睡得很安分，嘴角不时扬起一个个月牙般的弧度……　　

婷婷只给家里寄过两份信，在信上汇报了自己的成绩。婷婷有一肚子的苦楚要倾诉，却在信中只字不提，她觉得非得有洋洋洒洒的几千字才能写尽，可她从来不喜欢用文字表达，就像她不喜欢记日记、写作文一样。　　

她憧憬着与家人相聚向家人诉苦的一天，可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她除了等待，还是等待，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念头被渐渐搁置在极不重要的位置时，婷婷却意外地收到家里寄来的信，就是此时婷婷手中紧握的那封信。　　

妈妈的信如一道清泉滋润着她那干涸已久的心，想念之情一天浓似一天。她在夜深人静时仍清醒得很，她觉得应该准备些什么。她推算妈妈到达艺术学院的具体日期，她准备了好多好多话要跟妈妈说：她要跟妈妈抱怨学舞蹈的辛苦及老师们的严厉要求；她要跟妈妈说每到周日时，其他同学几乎都被家长接走了，因为这一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在这里是没有放寒假与暑假的；她还要问妈妈为什么总是不来看她……　　

那些准备了许多天的话将她小小的脑袋填充得满满，满满。她已忘记哪儿是起点哪儿是终点。她的思绪就如窗前那些浮浮沉沉的灰尘一样没有着落点。　　

不一会，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宿舍楼的宁静。婷婷刚定神过来，就听到门外传来生活老师熟悉的声音：　　

“苏婷婷，快开门，你妈妈来找你了。”　　

婷婷听到是妈妈来了便快步跑过去开门。可不，门外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妈妈和妹妹。　

日夜盼望的亲人正站在自己面前，可婷婷说不清为什么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她反而觉得妈妈和妹妹很陌生。　　

妈妈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眼神里多了几丝疲劳，原先黝黑光亮的长发变成了枯黄干燥的短发。妈妈的穿着也很随便，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大花纹上衣，再搭上一条布质粗糙的黑色裤子。婷婷觉得难看极了。　　

而站在一旁的珊珊虽长高了许多，可是很瘦，皮肤也晒得很黑。更让婷婷惊讶的是，妹妹身上穿的这条蓝格子连衣裙是自己以前穿旧了不要的。裙子早已褪色了，而且穿在珊珊身上显得有点大，有点滑稽。　　

婷婷简直难以相信她的妈妈和妹妹会如此寒酸，她甚至为她们感到丢脸。“你们也太俗气了吧？”她在心里埋怨着，忘了准备了许许多多遍的开场白了。　　

“婷婷，是妈妈呀，你忘记妈妈了？”姚希望着婷婷高兴地说道。　　

“妈，珊珊，我一直在等你们，你们快点进来吧。”婷婷极力掩盖自己的不满，勉强笑着。她知道这笑容里少了许多热情。　　

婷婷搬了两张凳子给妈妈和珊珊，又给她们倒了两杯温开水。她们一口气便喝了下去，婷婷觉得他们一定很渴。　　

姚希喝完水后才想起自己带来的一大袋荔枝还放在门口，她起身走过去把荔枝提了进来。

“妈，那是什么？”婷婷指着沉甸甸的黑袋子问。　　

“是从家里带来的荔枝，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荔枝了，所以特意带一些过来给你。”姚希笑着说道。　　

“你们这次来北京就是为了带荔枝给我？”婷婷不懂。　　

“对啊，你不是很喜欢吃荔枝吗？”　　

“但是这里也有啊，这里的生活老师会给我们准备水果点心的。”婷婷不解风情地说道，她尽量抑制心中的怒火。　　

“傻孩子，家里种的比较好吃，这里的不新鲜。”姚希并未发觉婷婷的不满。　　

婷婷确实很不满，她在心里嘀咕着：“就给我送荔枝？如果没有荔枝，你们还不打算来看我呢？”她很失望，之前设想的一个个感人的场面，一句句感人的话语都化成了泡沫。她也知道自己有点失去理智，但她此时只顾及到自己的感受，固执着，不满着。　　

而姚希只是兴奋着，她的兴奋里包含许多份满意，她为眼前的婷婷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而满意，为婷婷优越的生活、学习环境而满意，为婷婷能取得出色的成绩而满意……她觉得自己与丈夫的决定是对的，他们在女儿成长的道路上为她指明了方向，只要女儿肯努力，就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样想着，平日里的辛勤劳作在她看来是多么有价值啊，她愿意为了女儿付出自己辛勤的汗水。　　

婷婷在想着心事，她觉得自己很伤心。　　

姚希也在想着心事，她觉得自己很满足。　　

姚希只是简单问了婷婷几个问题，婷婷淡淡回答着。她觉得妈妈问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很无聊。她感觉到眼前的妈妈离自己很远，妈妈根本不关心她这两年来的生活，想到平日里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的苦，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姚希看到婷婷无缘无故哭了起来很着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婷婷摇了摇头。　

一直很安静的珊珊也不知道姐姐怎么了，她走到婷婷身旁，拉着婷婷的手问：“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呀？”珊珊觉得姐姐一定是哪儿不舒服或疼痛才哭的，她自己就很少为了什么事而哭，印象中只有那次手指被刀切到时才哭。　　

“没事，我没事。”婷婷不想说出心里话。　　

“没事就好，你这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改。”姚希放心了下来。　　

婷婷很想跟妈妈说，她现在很少哭了，可她没说出口，她觉得妈妈根本不理解她。　　

婷婷注意到珊珊粗糙的手，她自己的手纤细而柔软，她以为每个女孩子的手都像她那样，可珊珊的手不仅粗糙，还结了硬硬的茧子。　　

“珊珊，你的手怎么了。”婷婷不解地问。　　

珊珊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反问道：“我的手怎么了。”　　

“怎么那么粗糙，还有茧子。”　　

“那是因为平时做家务的原因吧。”珊珊不以为然，平淡地说。　　

“做家务？平时都是你在做家务？”婷婷感到十分惊奇，她记得以前都是妈妈在做家务，而自己只是偶尔帮忙一下。　　

“是啊，因为平时妈跟爸都很忙，除了做农活，爸还要出去打工，妈则在家里忙着做手工。”珊珊如实地说着，没在意姚希在对她使眼色。　　

婷婷听了珊珊这一番话才知道原来父母平时都很辛苦，辛苦赚钱，辛苦养家。她明白了为什么妈妈跟妹妹穿得这样寒酸，可她刚才还在抱怨，觉得她们丢了自己的脸。她顿时觉得自己好惭愧，好残忍。　　

“婷婷，没什么啦。我们都不觉得辛苦啊，你知道那些农作物有时候收成不太好，所以……”姚希笑着解释道。　　

“是因为我的学费吗？我在这里读书一定要花很多钱吧？”婷婷忍不住打断了姚希的话。

“还好，我们付得起。你别想那么多，在这里好好学舞蹈就行了啊。”姚希不想婷婷为此操心。　　

婷婷点了点头，可她觉得很心酸，她觉得家里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苦，自己的苦与他们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她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姚希和珊珊当天傍晚便搭火车回家去。临走前，她才想起丈夫写给婷婷的信，她把信交给了婷婷：　　

婷婷：　　

今年家里的荔枝收成很不错，而且长得又大又甜。你妈每天念叨着你不能吃到家里的荔枝很可惜，所以在繁忙之中坚决要带一些荔枝给你尝尝。婷婷，你尝到了吗？觉得味道怎么样？ 爸爸

爸的信更让婷婷觉得惭愧不已，想到刚才对妈和妹妹的态度，她在心里深深地责怪自己，她很想跟妈妈说声“对不起”，说自己还是很喜欢吃荔枝，特别是家里的荔枝……

午后的炎热渐渐地消退了，西边的霞光在淡淡地涂抹着天空的颜色。百合窗在微风中仍半开着，只是没有了那浮浮沉沉的灰尘。婷婷的心也不再浮浮沉沉了。

婷婷觉得自己突然间长大了许多，她理解父母那份隐藏在心里的爱，那份纯朴而真挚的爱……爱，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婷婷想着。她轻轻地把一颗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姓名：何雪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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