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赴约)

编辑点评：这篇小说名字叫《同学会》，文章名字有点俗，但内容却很耐读，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

老李带着一脸的汗渍和油腻，腋下夹着一份文件，吧嗒打开门，换鞋。一抬头看见淑珍新做了头发，把枯草一样的头发卷起来盘上。　　　　

老李眯着眼，阳光斜斜地照进这个房间，怎么打扫都像有灰尘的小空间里，淑珍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自从结婚后老李好像都没有发觉，淑珍还是这样年轻的美。 　　　　

淑珍在穿高跟鞋，左手一双白色的，右手拿着黑的。头也没抬，“你看哪双好？”　　　　

老李一手扶着墙弯腰脱鞋，看着她手中的黑鞋子，简短地说：“黑的。”　　　　

“饭菜我已经做好了，今天我们同学会。”　　　　

老李嗯了一声，又说：“还是白的好。你走吧，碗我自己来洗。”　　　　

淑珍抬起头，淡淡看了老李一眼，低下头把黑鞋子换掉。　　　　

掩上门，走了。　　　　

同学会在国际饭店五楼，淑珍对着电梯里的镜子不时地整理衣服，唯恐哪个细节冒失了。　　　　

“叮”，到了。电梯一打开，热烘烘的声音就挤进来、溢出来，往淑珍的脸上直扑。嬉笑打骂，热情四溢。　　　　

学习委员李兰眼尖，看见淑珍就跑过来挽她：“呀，淑珍，越发漂亮了，来来来，大家来，淑珍到了！”老同学们嗡地全聚过来。 　　　　

淑珍笑着轻拍了下李兰已经丰腴的手臂，不经意看见人群中一双眼睛。呵，身材已经全走了样，当年是玉树临风，如今换了大腹便便，举止间流露出富贵人特有的迟缓——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双眼睛了。 　　　　

淑珍笑了一半，把眼神收回，把手搁在李兰双肩。 　　　　

大家聊着，有时候讲现在，又突然回到学生时代，就这样在两点间跳跃，在现在和青春的回忆间游离。 　　　　

那时候高考恢复不久，他们这一班人有些是知青上来的，有些是刚好避过了那段心酸。淑珍是初长成的小女孩，懵懂无知，带着家里一大袋嘱咐和叮咛来到省城。初秋的老省城，马路上悬铃木的叶子一半光亮一半黯淡，就像她的心情，充满着对未来的好奇，还有离家的寂寞。她拒绝了家里的护送，执意要独自去学校报到。一个人拎着大箱子，在这样的烈日下行走，让人有一种哀伤。尤其好不容易走到宿舍楼下，箱子吧嗒开了，里面的衣物书本全部滚落出来，楼梯上逃难一样。 　　　　

有一些男生在女生楼下帮忙拿行李。那时候男女是比较拘谨的，热情的男生送到楼下就不能再前进了。淑珍在这里一个人，谁也不认识，累了一天又遇上这样绝望的事，索性瘫坐在破旧的楼梯口一动不动。　　　　

楼下一个脑袋在动，不时地抬头往上看看动静。后来似乎等了好久了，他在宿管阿姨的白眼中冲到楼上。看见了瘫坐在楼梯上一动不动的淑珍。　　　　

“噗哧”淑珍笑出声来。　　　　

“真的很好笑呀？”以前班上的沉默之王舒明这时候正在讲一个冷笑话，淑珍的笑像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于是自己也哈哈地笑起来。　　　　

“淑珍最怕的就是冷笑话了，你忘啦？”李兰笑着，斜眼看了看舒明，“是不是，淑珍？”　　　　

淑珍笑着摆了摆手。 　　　　

那时候她是最后一个到宿舍的，好的位子都被挑走了，剩下一个靠着豁口玻璃窗的床位。她默默地把自己的行李放上去，开始铺床。对床的李兰笑着和她打招呼：“是林淑珍吧？你好，我是李兰。”　　　　

淑珍抬头看了看微笑灿烂的李兰，也报以微笑：“你好，叫我淑珍吧！”　　　　

“刚才那个是谁啊？”李兰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物件，于是热情地过来帮助淑珍。　　　　

淑珍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说：“不认识。” 　　　　

李兰低下头，给淑珍递东西。 　　　　

淑珍从回忆中抬起头，看看座中的同学。有的是留学归来的教授了，有些是仕途亨通，中央的地方的，官都已然做了不小。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也有许多人放弃学术、官运纷纷投入商海，不少都是资产上亿的大富豪了，孙方就是其中的一员，豪宅香车换了几茬，难怪一副富贵相，今天这个同学会就是他一手包办的。　　　　

又低下头去，好像这样是在回忆里游泳，抬头看见现在，低头望见过去。　　　　

那个不认识的人叫孙方，就是她的同班同学，是考上来的知青，据说家里成分不好，这次是他花了很大心血才上的大学。 　　　　

那次他在楼下帮一个同乡的女同学提着行李，冷不丁被一支钢笔砸到了脚背。虽然是一支小小的钢笔，从楼梯上滚下来砸到脚上还是有阵锐痛。他捡起笔，抬头张望却一直没看到笔的主人。等了好久，他想也许主人没有发觉笔丢了，在那个年代，一支钢笔可是多么珍贵！于是不顾宿管阿姨的白眼冲上了女生宿舍楼。一转弯就看见坐在楼梯上的林淑珍正在发呆，箱子里的物件散了一地。他帮她把箱子收拾好，带她到寝室，然后就走了。 　　　　

那时候的孙方，年轻，意气风发，充满理想。其实还很浪漫呢！虽然穷，但是对淑珍的心思从来不苍白。绕大半个城市去买一块玻璃给漏风的宿舍安上，整个宿舍的人也一同受到恩惠，一致看好他们。知道她不习惯吃食堂的北方食物，就四处找她家乡的小吃，居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发现了，于是每周都会在这里一起吃饭。很多很多那时年少青春的如花记忆，娇美珍贵，然而亦如晨露般脆弱短暂。　　　　

淑珍轻轻抿了一小口血红色的酒。　　　　

要不是当年父母拼死反对，她已经是孙方的妻子了。不用为柴米油盐束缚，自有佣人来伺候，安心地在香车豪宅中享受。也不用为薪水奖金、职位升迁而烦恼——女人最怕烦恼，再美的容颜，每天皱着个眉，不老才怪！再如果，当时她勇敢一些，不顾家里反对，和他私奔，那这日子也早不是今天这样食之无味了。 　　　　

今天？她有些懊恼地摇摇头。李鸣虽说是个局长，可怎的偏是宗教局，没有什么油水，人又木讷，温吞的性格甚少有人赏识，所以架在这个虚职上不上不下的，烦人！再说儿子吧，学习一直很好，也很争气考了个名牌大学，但是却去学什么哲学，他爸也不阻拦，父子都一个样。轮到自己呢，本来事业心就不强，没开办自己的公司做个女强人，学术上也无名无份的，就这样将就着过日子。　　　　

想到这里，淑珍不由轻叹了口气，花了好长时间化妆的脸黯淡下来。　　　　

正想得出神，被邻桌的男同学叫嚷着罚酒。　　　　

“罚什么酒，我又没迟到。”淑珍笑着推让。　　　　

喝得脖子粗红的男同学徐明把斟满的酒杯直往淑珍手中塞：“罚，该罚，罚你没有和我们孙大老板在一起！”转头对别人说，“当年他们一对真个叫金童玉女，羡煞我等旁人啊！我大老远地赶来之前还想，你们这一对应该早就儿女成双了，哈哈，真是的，怎么搞的！”也不在意淑珍红了的脸，一个劲地推搡：“喝，一定得喝！”旁边的人也趁着酒意在起哄。　　　　

喝，喝吧！ 　　　　

禁不住一帮老同学的哄闹，还是喝了。 　　　　

有些心猿意马，任由回忆乱飞，也是因为酒意吧，淑珍不会喝酒。一桌子山珍海味其实没动多少，大家总是在喝酒，敬酒，罚酒，仿佛为了往事，不醉不归。 　　　　

孙方那一桌又在哄闹，声音传来，在这样喧闹的聚会中居然还是清晰可辨。 　　　　

“孙方呀，你小子艳福不浅呀，家中一个年轻的美娇娥，外面还金屋藏娇，你家夫人怎么不管管，哈哈哈！” 　　　　

“呃”，一个响亮的酒嗝，已经喝了不少酒了，“她敢！她每月还指望我往她卡上打钱，给她买项链买车子做美容，她，她离得了我吗？！” 　　　　

“哈哈哈，你小子呀!艳福向来不浅！” 　　　　

“哈哈哈哈，孙方啊，看看你就知道，有钱就是好！” 　　　　

…… 　　　　

…… 　　　　

猛然间，淑珍的酒醒了。红彤彤的脸又回到粉扑的白净。 　　　　

她起身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脂粉都被冲走了，回复到有明显的鱼尾纹和松弛的脸。她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像回到了多愁伤感的学生时代。眼睛有些迷离。 　　　　

包里手机在震。拿出来，是一条短信：少喝点，你胃不好。　　　　

是李鸣发来的。 　　　　

不知怎地，一滴泪落下来，在水槽中和那些水混在了一起。　　　　

也许是忘了补妆，淑珍就回到了位子上。孙方正在逐个地敬酒，说大家今天能来，是给我孙某人面子，这杯酒不喝不行。 　　　　

于是轮到了淑珍，斟满一杯酒，孙方深情地对淑珍说：“淑珍，当年真后悔没有娶你。唉，现在的女人没一个靠得住，都是伸手钱钱钱，从来不讲感情。说到底呀，我这辈子，其实真正喜欢的女人就只有一个。” 　　　　

淑珍笑着，什么也没说，把手中的一杯烈酒一口干了，笑着说：“大家慢慢玩啊，我先走了，我家老李来接我了，就在楼下。你们好好玩。” 　　　　

众人一片唏嘘，说这么难得的聚会，大家多少年没见面了，多呆一会儿吧，又有人问：“你家老李多大的本事呀，把我们淑珍娶到手？你家老李在哪里高就呀？” 　　　　

淑珍理了理鬓发，目光宁静地笑了笑：“没什么啦，一个局长而已。” 　　　　

淑珍抱着外衣，一个人走在有些清凉的街道，一阵风吹过，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