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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人情)

发布于:2009-07-28 16:5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高寒

                         

 

父亲  

                           高寒  

九九年重阳节的傍晚,父亲溘然长逝。  

晚年的老父一向康健,虽力衰,却没有大毛病。那天正常的喝酒吃饭,怎么就匆匆走了?急急地赶到小哥家中,才知事情的的原委:傍晚,照例的喝过酒,吃了一碗炖得很烂的蜜枣后,父亲说不吃稀饭,专门服侍他的三姐便回家了。十分钟后,小哥下班回家。叫声父亲没有应声,到房间里只见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已经撤手西归。没有征兆,没有摔倒,之前也没有说那里不舒服。看上去老父脸色红润,神态安详和善,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就如睡熟了一般,和他平日的粗暴脾气一点也不相像。医生的推断是突发脑溢血,回天乏术,已成定局;听得耳边哭声四起,我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感觉木木的。那几天家中忙乱,而我只是发懵。一直到老父的骨灰下地,安葬完毕,亲戚四散,我的心才如空了一般的骤疼起来,泪水再也忍不住的滚下来:我没有父亲了。  

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父亲五十岁那年我才出生。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很陌生,我很怕他,也很少和他说话。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长大成人。我从没有试图去接近他、了解他内心真正的想法。致使他故去后,我有心探寻一下他的人生历程,可对他的生活轨迹,竟然形不成一片完整的画面。那大段的空白,是代沟,也是永远的遗憾。  

从母亲早年的叙述中,在哥姐们的记忆里,我粗略地知道了一些父亲的旧事。这也是一个中国老百姓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生缩影。  

父亲生于一九一五年,生性木讷、平和,在外面很少与人一争短长。三十岁以前,平正守成,在祖屋里结婚生子。乡村闭塞,听说二十岁时还留着辫子。当然时代的大潮不可避免地要波及到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四八年淮海战役,父亲是支前的担架队长,从老家到徐州,行程数千公里,全凭一双脚板走过来;五二年,苏北灌溉总渠的开挖,父亲又是一方农民河工的领头人,担土挖泥一年有余,工程全部结束才回家。我想父亲一定是怀着欣喜的心情来迎接这时代的变革,不然怎么理解他置家中怀孕的妻子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不顾,就一走数年数月,甚至也没想起给她们留下足够的口粮?  

大约是在外面闯过,开拓了眼界,父亲不再满足于祖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五六年父母亲一人一枝扁担,担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和幼小的儿女,告别祖母,离开老家。五五年参加了里下河地区四大港之一射阳港闸的建造,五六年是新洋港闸,之后就在新洋港定居下来。  

同样是怀着满腔热诚,公私合营合作化时期的父亲,把家中的现金和所有值钱的私物贡献出来,根本听不进母亲一点点相左的意见。并在供销联社的一个店里(先是商店,后是饭店),一干几十年,一直到六十六岁时才退休。  

这就是父亲的生平简历。虽然其中有许多细节已经不甚明了。  

父亲一介平民,一生平淡平凡。儿女的心里,父亲是一家之主,是高不可及的天空;母亲是贤惠守旧的农村妇女,什么苦都自己咽,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丈夫和孩子。五、六十年代期间,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半是伤半是病,时好时孬,根本不能干重活;二十多元钱的工资还不够医药费,父亲又好烟好酒,那年月的日子真是难熬。可就在最为艰苦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中常常三餐不继,父亲也没断过烟和酒。应该说是母亲的贤惠,怂恿、骄纵了父亲。  

他脾气暴躁,在家中说一不二,对子女十分严厉;他一向的主张是“堂前教子,不打不成人。”“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 我的哥姐从小没少挨他的耳光和鞭子;他不喜欢女儿,口口声声说,“泡灰不能泥墙、姑娘不能养娘;”“早晚都是人家的东西,赔钱货”;他识字不多,仅仅念过几个月私塾,却要求儿女遵守二十四孝、女儿经;我出生后,哥姐已相继成家,那“经、孝”被简化成了家规。包括“食不言,寝不语,笑不露齿,站相、坐相、”等等十数条在内的家规,差点让童年的我窒息。  

我幼时体弱多病,差点饿死。那时乡镇粮店里供应的定量也是杂粮,山芋干、大麦糁子和玉米粉等。每次去粮店,母亲总要说好话求人多买几斤米;回家用白布缝的袋子,在全杂粮的饭锅里蒸出一袋有米的杂合饭;这高级饭是专门给身体不好的父亲和最小的我吃的。我嘴刁,不吃杂粮,每到吃饭总是挑碗里的米粒吃,父亲训斥我:“天上的雷为什么响?那是专门打不爱惜粮食的人。一个人蚂蚁大,一粒粮食磙子大呢。”吓得儿时的我听到雷声就发颤。  

他尊敬师长。在臭老九最不吃香的年代里,父亲常说的话也是:“不读书将来有出息也不大。”“天地国亲师,天下最大。”“一日为师,终生是父。”对父母来说,开学是烦心的,假期里就得打柴草卖了筹钱;但学费总是一拖再拖,要到期中甚至期末才能缴清。最困难时,一年里三个孩子相继辍学。但在老师家访时,父亲会留老师吃饭,请他们在功课上抓紧一点。哥姐偶尔能得到他的奖赏,必定是因为成绩好。如今的哥姐早已做了祖父、母,也说着父母当年说过的话。源于父母的教导,已传承到下一代。  

他生性梗直,对同事中有说人话也说鬼话的投机取巧辈,深恶痛绝;他不擅言谈,不懂交际,没有几个朋友,人际交往减到了最低点;他率真、平生绝无谎言,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对子女的偏心也明白的写在脸上。他严重的重男轻女,但在小哥生了女儿后,不再提“赔钱货”的老话。但也不喜欢三姐的儿子;二个小孩年龄相当,难免有吵闹变脸时,无论是谁错,挨训的一定是三姐的儿子。为什么?他不是喜欢男孩的吗?后来我才明白:小哥的女儿是自家孙女,三姐的儿子是外姓人,自然有亲疏。然而同样是外姓人,他对我儿子的宠爱远远超过了孙女。三姐、小哥心里不平,父亲理由却很充分:“我就喜欢那个读书种子。”  

他刻板、固执;无论人们怎么说健康的生活理念,他一概置之不理。“饭后一支烟,快活如神仙;”“一杯酒暖哄哄,一尺布遮那里风?”一辈子好烟好酒的他,雷打不动一天一包烟,一天二餐酒,红烧肉是他的最爱;“不能吃?那还不如死。”晚年他的房间里摆满了一箱箱的洋河普曲,那是一年之中几大节日儿女们的孝敬,他在一日二餐酒之外,积余下来的。想来酒后微熏,目光扫过那一箱箱的老酒时,父亲一定是悠然自得、心满意足。  

我一直不喜欢父亲。父亲和我之间的代沟,在我十六岁高中毕业(那时是二年制初、高中)时突显出来。高考落榜,待业家中;心烦意躁,发于笔端,也正是这时我开始写稿。父亲看不惯我每日里脑闷愁肠、无所事事,责斥我无病呻吟;我心怀不满,脾气也坏,一时间免不了横目以对。为着自己没有享受过父亲的关爱,心中总是忿忿不平;为了他一辈了老实巴交,没法在外面与别人一争短长,回到家中就对子女发威,惹得子女见了他就如耗子见了老猫似的发慌,心里就有些看不起他。可哥姐却说我是父亲最宠爱的,我是唯一没挨过打的。可是我却没有父亲亲我、抱我、疼我的记忆。  

一个人成长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父爱,于我却是一片空白,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很愤怒。我不喜欢他,还因为他暴躁的脾气和封建家长的权威,压抑了我原本活泼的天性;他的高压政策和对子女的冷漠,致使外向型性格的我,变得孤僻胆小、多愁善感;我不能原谅父亲对母亲的忽视,我以为正是他的自私导致了母亲积劳成疾;如果多一些呵护,母亲不会走得那样早。我想母亲一定讨厌父亲,只是看在子女的份上,一直将就着过。母亲最后对父亲的牵挂,让我很是不理解。  

我结婚后,多次和父亲发生争吵,总是不欢而散。原因是长期以来,父亲一直是说一不二的家主,父亲的威严不容任何人置疑:他一向是不许儿女们回嘴的。无论是谁和他说话声调高了一些,他就会冷下脸来,怒斥他们;哪怕这个儿女已经做了祖父、母也不例外;他的气性还特别大,气起来几天不消,甚至几年后也忘不了;只有我是个例外。我时常和他吵,但一吵过他也就忘了。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脾气更为暴戾乖张,稍不如意,他就会大发脾气。和他一起住的小哥甚是为难,赔上笑脸请姑娘们出马,“女儿是老爹贴心的小棉袄,劝劝他吧。”我的姐姐们劝他时,往往被他冷脸训上几句,在老父的积威之下转而闭口不言;只有我没耐心和他细说,说不到几句就吵起来,但效果往往很好;父亲和我吵过之后,回去总能和颜悦色的过一段日子;然后再来新一轮的重复。  

只有一件事父亲是为我才做的。当年我的婚姻,曾有很好的选择,但我嫁了个穷书生。他是千分之四升学率时期的大学生,时称天子骄子。夫家世代务农,好容易出了个大学生,谁知他又鬼使神差的娶了个农村户口的乡下丫头。要知道那是在八十年代,双职工家庭还是世人羡慕的焦点。我公婆心里的不忿、言语间的抱怨,也就没有了场合和分寸。父亲和公婆一起吃了一顿饭后,一言不发的回到家中。几天后他要我的小哥把我们家六十年下放的城镇定量户口“跑”回来,“比大学生高贵十倍的我姑娘也配得起,如今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还有二子,”——我的受不了穷困而远嫁他乡的二姐,“孤苦伶仃,满眼看不到一个亲人,有一个城市户口腰杆子也硬一些,不受人欺。”  

小哥是不揽事的。不是被父亲逼着,户口不可能“跑”回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城镇定量户口,万金不换。有了户口,我才有了一份安逸闲适、收入稳定的工作,才有了家庭内的安定团结。这件事改变了我的命运,令我后半生的生活道路变得平坦起来。这件事也使父亲和我的关系得了改善。  

晚年的父亲非常孤独,他盼望着儿女回去和他说说话;他总是说当年淮海战役时的光辉史;说陈年古代的老话;说以前的东西质量好还便宜,现在却质次价高;我听了就忍不住驳他,“知道人什么时候开始衰老?就是说今不如昔的时候。”他总是唠叨过日子要节省、要精打细算;宁教有时想无时,不教无时叹有时;一针一线都是人力做出来的,糟蹋不得;我没有耐心坐下来听他说;琐事烦心,也不想说给他听:“又帮不上忙,你听了不添堵?”;只是在他想到念着什么的时候,记得给他买来;在最后几年里,他的内衣外衫都是我添置;每年正月十九生日,我都送个十六寸的蛋糕给他。然而老年人肠胃弱,也没送过几个,他就说吃腻了。  

父亲在世的最后二年,精神已大不如前。虽然看上去气色不错,饭量还好,只是腿软,不介意间就跌坐到地上。看着他由刚强变罗嗦、火爆变衰弱,我心生怜惜。父亲头脑清醒,没有老年痴呆,却有点无事生非、故意找碴,意在引起大家对他的关注。此前一向帮着兄嫂的我,不再和父亲争执;反而在小哥又一次来告状时,狠狠的训斥了他一顿:“你也四十多了,教教你老婆,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还有几天活头?让她有点耐心!”比我大十岁的小哥张口结舌,此后再也没在我面前说过老父的不是。  

父亲的衰弱使大家不放心,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开家庭会。为防他再次跌倒,摔出骨折或是半身不遂,决定由三姐专门照顾父亲,大家再补助她一份工资。事实上也只有我出了一份工资给三姐。记得大姐曾笑说:“老爹一辈子不喜欢女儿,现比儿子怎样?玉儿用的钱可比你儿子多多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笑笑,想是记起了自己说过的泡灰不能泥墙的老话。  

应该说父亲的性格还是保守,谨小慎微。恰恰是他的教育不当,导致了一代人的胆小怕事;他的固执;平生怕受人恩惠,不欠人家一分钱的情,哪怕是一支烟也要给人家一个交待;凡事种种,都被遗传和后天教育或多或少的传到了下一代人身上。那一天目睹了我训斥小哥全过程的我先生后来说,我其实是兄妹中最像父亲的人,从外貌到性格。我不禁愕然:真是这样吗?  

只有失去时,才会觉得珍贵。父亲去世后,我开始反省自己;每次想起,心中总是很难受。尽管我给他买穿的用的,但我还是自责。我没有给老父的晚年增添什么快乐和安慰。尽管父亲有着这样那样甚至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他始终是我最近的亲人;他可能不是最疼爱我的人,但他一定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宽容我的人。  

我没有父亲了。最宽容我的那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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