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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公公婆婆(人情)

发布于:2009-07-10 17:4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高寒

 

公婆去世四年了。但他们相濡以沫、生死相随的点点滴滴,常常萦绕在梦中,挥之不去;让人从心里泛起别样的感动:总以为老辈人的婚姻,只是基于道德、责任和孩子的维系。但公婆的爱情证实了除此之外,老辈人和今天的年轻人一样,拥有炽热的爱情,而且更隽久,更香醇。  

夫妻互补,刚柔并济。这话说到公婆身上再恰当不过。公公身高一米八几,高大健壮,声音宏亮;性格率真,夸夸其谈,往往离很远就能听到他在高谈阔论;婆婆则含蓄内敛,娇小柔弱,身高一米五左右;一向多病,言语不多,说话总是轻声慢语;但公公响锣千遭,还得婆婆一锤定音。家中事婆婆说了算。丈夫习以为常,我初见这情景不免意外。公公喜欢揽事,他说什么都不必介意,生气发火也没关系,只要说是婆婆的主意,公公也就心情平复不以为忤。  

公公是建国前的老革命,参加过解放战争、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抗枪打仗的九年间一直是重机枪手。战争年代,时间就是战机,时间就是生命。所以公公的性格风风火火,脾气硬,火气大,口气也冲。抗美援朝结束时,公公回到国内二十七、八了,成家已是当务之急。  

祖居盐阜平原的婆婆娘家姓何,闺名景英,此时芳龄二十,尚待字闺中。家庭成分中等偏上。既富裕,老辈人就盼着子孙上进,家有读书郎。所以虽是普通的农耕之家,建国后的几十年间却走出了近十位教师、中学校长、讲师和副教授。这样人家的姑娘自然知书识理。在偏僻的农村,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有大批的文盲,五十年代的识字妇女实在稀罕。  

当年的具体细节,比如婚前他们是否见过面?媒妁之言的后面是否一见钟情?是否有过如今的电影中出现过的那些小情节?今天已无从考证。也许是公公久经战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一腔热血变作满腹柔情?也许是外祖父当年慧眼识英雄?总之,书香门第的小家碧玉,和粗犷豪爽的当兵汉走到了一起。他们的结合也验证了“五十年代嫁劳模”的老话。曾猜想,当年高大的公公,从花轿上搀下他娇小的新娘时,心中怀着怎样的柔情?以至于他此后五十年间所有的柔情都聚焦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战争结束,解甲归田。脱下军装的公公回到了家乡。但九年的军旅生涯,使他陌生了田间耕作;九年的南征北战,也使得他无法再象祖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成不变的生活。  

上世纪五十年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是生产建设高潮叠起的大时代。公公离开了家乡,穿梭于一个个建筑工地。那里飘扬的红旗、激昂的打夯歌,总能让他感受当年军营的激情。工作累,想念妻儿;水陆交通不便,出行全靠双腿步行;他常替别人代班,到月底再把假日聚起来;收工后就往回赶,到家时常是后半夜。后来公公到了百多里外的一个水利单位的施工船上做了机工。每到夏秋雨水多发季节,机船总是穿梭于各地抗旱排涝。汛情紧急时,分秒必争,有时候几个月不能回家。这样的日子很辛苦,但公公却是其乐融融。  

婆婆留守在老家。粗犷的公公,没有料到大多数农家妇女都能领起的田间劳作、水担尿桶,婆婆都挑不动;再加上生孩子做月子不知保养,落下了头疼病。此后终年吃药,更加柔弱。我丈夫曾说过,儿时放学回家,总是听到母亲在床上痛苦的呻吟。甚至有算命先生说婆婆做不了祖母,必定是个早亡的人。但公公坦然的接受了这一点。  

公婆一起生育了四女二男六个子女。那些年在农村按劳动力出工,领回口粮。这一家孩子幼小,主妇病弱,哪一年都是超支户。靠着公公每月三十七块五的工资,哪能维持八口人的正常生活?日子过得艰难,衣服破肚子饿,成了一群孩子童年共同的记忆。甚至于有一年的雨季,因为没有柴草做饭,几个孩子,今天拖一把,明天拖一把,硬是把小厨房上的茅草都扯了。  

计划经济时代,粮食一直紧缺。公公人高马大,食量也大。他舍不得吃精米白面,总是把每月发的粮票尽可能多的省下来带回家,再回家买一些玉米粒,在锅灶上炒得微黄,带回单位。工作安闲时,中午和晚上,都是以一把熟玉米粒就着白开水,打发了一顿。汛情紧张时,抗旱排涝日夜不分,奔忙各地的一线机工更为辛苦,当地的政府也会派人送些大米猪肉去慰问。这时候机船上的师傅会多煮点饭,让大家敝开怀来吃。公公在吃了大半饱后,会把留下的米饭,在风前吹硬,在阳光下晒干,让那米粒由原来白色的变成了近透明,再仔细收起带回家;单位食堂每到年底,常常积下一堆的滋油渣子(猪的肥油在熬油后的下脚料)。以现代人的健康理念,这是垃圾食品不能吃的。但在当年却是最好的人间美味,有钱都没地方买。那是照顾老党员,给先进工作者的奖励。也是一份众人都盼望的荣誉。过年了,一向少有荤腥的孩子们,吃着滋油渣子煮青菜,那个香啊。丈夫说,这辈子都珍藏的宝贵记忆啊。  

公公的诚实苦干,赢得了一致的好评。多年里一直是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他不识多字,工人性质,却成了百多人单位的支部委员。作为奖励,单位的公车由他支配。于是他可以在非汛期的几个月里,每月挑一个周六的傍晚骑着自行车回家,不用再步行。平时多在外少在家,照顾不到弱妻幼子;一旦回家,就象过节一样,公公会买点水果糖等小零食带回去给那群嗷嗷叫的孩子;自然还有单独给婆婆的点心。在家时公公挑肥担水,总是尽可能的多做一些田间重活。1976年,居住多年早已摇摇欲坠的茅屋,因农村水网改造必须推倒,因而获得了政府补助的110元钱和叁佰斤大柴。在此基础上,公公和又同事借资、从单位预支了几个月工资,凑了三百元钱,翻盖成瓦房。从此婆婆和几个孩子,才结束了每当暴风雨来临,总是担惊受怕、用脸盆脚盆接漏雨的日子。  

岁月在苦熬苦等中过去,孩子们慢慢的长大成人。1980年公公退休,此时公婆两地分居的日子已经过去了25年。从离开单位回家的那天起,老夫妻俩相依相守,一刻未曾分离过。少年夫妻老来伴,公婆晚年的幸福生活也正是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   

公婆成了彼此的生活中心。在乡村许多人还在为衣食发愁时,公公用退休金为婆婆买了金戒指金耳环。金饰很贵,年轻的儿媳妇们都没有。婆婆不好意思带,但是心里很骄傲。每天吃什么饭菜,到谁家去拉家常,看什么电视,何时睡觉,一切都是公公说了算。上午十点前吃中饭,下午四点上床休息,这样的命令,也只有婆婆才会照办不误。在公公眼里,婆婆就是最高级别的长官,婆婆的话就是最高指示。为了治好婆婆的头疼病,公公是听到什么有用就买。电视中的医药广告,长寿长乐补酒、罗汉果酒、十全大补酒、脑白金、北大富硒康、婆婆都一一品尝过。几百只力维隆糖浆和维磷补脑汁的瓶子,更是在屋后堆积成了一座数米高的围墙,蔚然壮观。想吃什么,只要婆婆提到一声,公公无不想方设法的弄来。在公公的精心照顾下,婆婆的身体逐步恢复,头疼慢慢的好了,脸上气色红润起来。原先被人说做不了祖母的婆婆有了二个孙子、四个外孙外孙女。  

我的孩子11周岁时考进了县城最好的初中。我曾想是否在校旁租间房子,请二老帮忙照顾一段日子。因为孩子实在太小,而我和丈夫都在另一个乡镇工作。当我们和公婆商量时,公婆绝无余地,口称自己“只比死人多口气”,他们的余生只为照顾对方,别的一概不问。这样的话听得我目瞪口呆,虽气恼却也无奈。  

又一个25年过去,时间到了2005年的春天。此时的公婆,风雨同舟,已经携手走过了五十个年头。这一年的农历二月十七,是婆婆七十岁生日。一直饱受病痛折磨的婆婆,得享古稀之年,实在可喜可贺。于是从公公到儿女们,都想好好为她做个生日。  

寿诞是在家里办的。亲戚来了大几十口人。他们大多是公婆的子侄辈,姑爹姑奶,舅爹舅奶,三爹三奶的呼声不时响起;公公高谈阔论,婆婆笑靥如花;大家众星捧月;全家福上,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大家都说,公婆红光满面,比年轻时的气色还好。等着吧二年后大家一起来给公公做八十岁的生日。  

乐极生悲。一个月后,婆婆寿诞的欢笑声还未过去,公公即感觉到了不适。最初只是皮肤发黄,却没有别的症状。“也许是黄胆肝炎?”电话中的声音还很轻松。在外地工作的我丈夫,却不敢大意。第一时间赶回老家,带着公公到县医院、市医院检查,最后确诊胰腺癌晚期。因为肿瘤压迫胆管,胆汁排不出去,所以皮肤发黄。一旦毒素沉淀,必定导致皮肤骚痒,所以建议做个胆管改道手术。至于肿瘤的切除术,医生说,胰腺是中枢神经的聚集之地,手术烦琐难度大,风险非常,再加上老人已经七十八岁高龄,体质不容乐观,要有下不了手术台的准备。拿着这样的一纸判决,丈夫在医院的长廊里落下了眼泪。  

向单位请了假,丈夫陪着公公在县院、市院和老家之间辗转。胆管改道手术后,公公经过了最初的烦躁,也就神态自若。坦言:“比起当年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已经多享了几十年的福,知足了。”只叮嘱儿女们一定要照顾好婆婆。可怜的婆婆,虽有预感,却没人敢告诉她实情。婆婆迅速的衰弱了。有时在屋里转来转去,问她在找什么,她却想不起来;有时焦急的大声叫着儿女们的名字,却说没事,短短的时间里,她日见衰退,老年痴呆的情形开始初现。  

2005年初冬的一个清晨,婆婆眼看公公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旅程,反而变得平静。在安排后事时,她很有主张。本来一位老人去世安葬时都是单墓穴,但她坚持:“我住哪呢?”说起公公从生病到故去仅五个月的时间,她说“走了也好,再不走,身上破了(指生褥疮)更受罪。”神态平静得让人觉得意外。我有点担心对丈夫说,“触景伤情,要不要给她换个环境?”但她坚决反对,“在这住了五十年了,哪也不去,就守着老头子,我要给他端三年饭呢。”——当地风俗:从一七到七七,乃至三年都要做大小不等的仪式。儿女们事多烦琐,所以觉得日子快。一晃就六七了,她说,“怎么才六七吗?我倒以为过了几年了呢。”  

公公去世后,婆婆还住在原先的老屋里。儿女们时常回去看她,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最直观的就是她记忆力衰减得厉害。子女中五个在老家务农,只有丈夫和我在外地工作。因此公公医药费的报销,婆婆遗属补助的办理,都由丈夫在办。婆婆心疼小儿子,无论何时打电话问她总是说好,除了没力气。想是老爷子的事劳了神,慢慢调养就是了,也就没有多想。  

公公去世六十天的那个日子,永远定格在儿女的记忆中。那天一大早,婆婆就说夜里梦见了公公,一定要到老爷子的坟上去看看。儿女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去。在墓地婆婆手扶墓碑,脸色温柔,轻声呢喃,好似公公仍在对面听她诉说,看得儿女们好不心伤。最后婆婆一脸轻松,很放心的离开了。  

四十个小时后,婆婆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此前没有任何征兆。她是在睡梦中走的,脸色安详平和,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迹象。农家人起得早,当东屋住着的长孙,习惯的叫声奶奶,没听到回声,心中诧异,推开房门,婆婆似乎还有微弱的回音。长孙扑到床前,心中掠过不祥的阴影:奶奶--走了。此时也正是公公亡故的时候。  

公婆相继故去后,我丈夫逢酒必醉。每醉必痛哭流涕:“活着多好,我们这么孝顺,妈为什么不给我们照顾服侍你的机会就走了呢?”如果说公公从生病到去世,五个月的时间里,让儿女们有机会在他生前尽点孝心,也让儿女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现实;但婆婆的突然猝亡,让人无法接受。丈夫和我尤其自责。当初若是把她接出来,也许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我们所以没有坚持,是顺着老人的意,公公说过:“不忤逆,就是孝顺”,早知……  

公婆走后,在收拾他们的遗物,翻看过去的旧相片时,我感悟了更多的东西:在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爱情不是全部;但是拥有了一份美好的爱情,他(她)的人生道路会走得轻松一些;即使遇上挫折,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也会不再孤独,不再寒冷。风雨坎坷的五十年间,公婆从年轻时的两地相思、饥馑年代的患难与共、艰苦岁月的守望扶持、到晚年共处时的相濡以沫,他们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晚辈的想象。他们相互依附,已经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体。如果说公公是参天的大树,婆婆就是缠枝的蔓藤;大树枯死了,蔓藤失去了依附的所在,也就没有生存的希望。公公走后的六十二天里,婆婆度日如年。她去世前的言语、去世时的神情,分明告诉儿女们:对死亡她并不畏惧,她是坦然的也许还带着几分欢欣的心情面对它的到来。因为她终于跨越了时空的界限,到另一个世界和公公会合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公婆的爱情完美的演绎了流传千年的古诗。一直都不信天堂、地狱、鬼神轮回的传说。但现在我宁愿相信,在我们的地球之外,在我们未知的时空里,另有一个不可知的冥冥世界,那里叫做天堂。而我的公公婆婆正在那里相依相守、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生活着;一如他们在地球上一样的安详、平和、于世无争。愿他们在天堂里也一样的幸福!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  

                                               

                                                 200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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