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的微笑（人情）

那年夏天，我带着失学、失恋的双重痛苦,只身一人来到了江南，在一家制药厂当门卫。门卫工作不仅枯燥乏味，晚上下班后还要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宿舍，更让人痛苦的是,就连八九岁的孩子也看不起门卫。　　

那是我当班的第三天，大门口走来两个小孩。一个说：“告诉你哦，做门卫很丢脸的。”另一个说：“你看大门让我想起了天天看门的狗。”虽然人们常说“童言无忌”，可我知道，这都是制药厂的工人所言，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宁愿当搬运工也不做门卫。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工作，我怎么会快乐得起来呢？　　

就在我到制药厂一个多星期后，小赵来了。虽然他被安排在片剂车间做拌料，每天只拿十一块钱的工资，可我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忧伤和痛苦。相反，每天早晨他都是开心地微笑着不紧不慢地从宿舍走向药厂，然后又微笑着让我给他打考勤卡。有时他来的早了还与我聊上几句，仍然是面带着微笑无优无虑的样子。　　

望着小赵那纯真的明朗的微笑，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尽管相处的日子久了，我与他已成了朋友，但他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情，整天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而我只知道他来自河南，当时十七岁，一米七八的个子，有了少许的白发。而他之所以来江苏进入药厂工作，是缘于他的两个哥哥和嫂子都在制药厂。我想，这也许就是他每天都很高兴的一个原因吧？至少没有我这样孤身飘零的感受。尤其在过年，小赵可以早饭到哥哥家吃，午饭到姑妈家吃，晚饭再到另一个哥哥家吃。而我呢，每天只有一个人煮面条吃。　　

    过完年，元宵节即将来临的时候，王总不让小赵上班了，原因是小赵已第三次拌错药，前两次已给过警告，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又拌错了。失业的小赵依旧每天都微笑着，常到我那儿与我聊天一起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我至今还记得他那些诸如“等我有钱了，买一辆车去找你——玩具车”等笑话是如何把我逗笑，让我暂时忘却眼前的忧伤和痛苦的。　　

    小赵失业没几天，我也离开了药厂，被保安公司调到市区上班。我走的那天，小赵还没有找到工作。但他说他不想回河南，后来我知道，其实，他河南已没有家了。　　

    再次见到小赵，是在两个多月后的五一假期，制药厂的保安有事请假去了南京，中队长让我去药厂住一宿，第二天再回来。那时春意正浓，一踏入制药厂便是扑面而来的迷人的芳香，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小赵。我到了男生宿舍并没有发现小赵，其中，小赵的老乡小蒋告诉我，小赵在一家制陶厂当搬运工，要很晚才回来，于是，我便和小蒋聊了起来。　　

小蒋说：“虽然小赵的哥哥给他找了份工作，但是，小赵的哥哥嫂子还有他的姑父姑妈都不喜欢他。其实，小赵很可怜！小赵很小的时候，他的妈妈就服毒自杀了，而他的爸爸也抛弃了他与另一个女人重建了一个家庭，小赵是他奶奶带大的，他最亲的人其实也只有他奶奶。”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就闪出小赵的微笑来，而且，我分明品尝到了他那微笑中的苦涩、坚毅和无奈。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强忍着泪水匆忙告别了小蒋，说我过会儿再来。　　

我一直以为一个每天脸上总挂着微笑的少年，一个十七八岁每天都显得那么快乐轻松的少年是不谙世事不懂人生苦难的，然而，谁又会想到他的背后还有那么多的故事呢？谁又知道他在茫茫黑夜里一个人孤单无助或迷茫绝望时究竟流下了多少泪水呢？　　

小赵回来的时候，依然是面带着微笑，只是那微笑略带了一丝疲倦和憔悴。我问他：“工作找到了？多少钱一天？”　　

“找到了，二十五块钱一天。”　　

“一天做多少个小时？”　　

“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五六点，加班就干到八九点。”　　

随后我们又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小蒋喜欢上了制药厂的哪个女孩啦，一起从河南老家来的女孩子跟哪个谈恋爱啦等等。然而，他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内心感受仍然是只字未提，而第二天我们都还没有起来，他一个人已经去上班了，从此，我们便没有见面。　　

那之后，我又去过一次制药厂，就是在我即将离开那个小城的时候。当时，小蒋告诉我：“小赵已经回河南老家了，因为他的奶奶去世了，小赵走时，他的姑妈没有给他一分钱，连路费也没给，还是我们宿舍几个兄弟给他凑的路费。”　　

我问：“小赵自己挣的那些钱呢？”　　

小蒋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小赵每月的工资都一分不留地给他的姑妈保管了，他姑妈也说只是暂时替小赵保管一下，可小赵需要用钱的时候却一分也不给他了。还有他的两个哥哥，也真是的，小赵走时连路费也不给。”　　

我又问：“小赵什么时候回来？”　　

小蒋说：“小赵这两年不会再回来了，听说他在老家搞油漆，一天也能挣二十几块钱。”　　

我再问：“你有小赵的号码吗？”　　

小蒋便给了我一个小赵的什么远房亲戚的号码，说小赵暂时就住在他的亲戚家。　　

后来，我曾试着给小赵打电话，但好几次电话接通后，对方都生气地说了句“没有这个人”便将电话挂掉，只好打电话给小蒋，问是否给错了号码，而小蒋的手机已经停机了。　　

整日为生计奔波，一晃便是五个年头，五年来，一直没有小赵的消息。如今，又是一个深秋，也不知远方的小赵是否感到了寒意？是否会有人为他添加一件衣裳？按着小蒋给的那个号码再一次打过去，通了，那头说：“你打错了”，便“啪”的一声挂了。又打了两三次，那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无法给小赵送去电话祝福，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祝愿他脸上的微笑永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