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恶人的泪
一个大名鼎鼎的庄园主,一个誉满欧美大陆的农民企业家,不幸葬身大海,这一特大事件,首先是从西班牙传出来的,接着是海地。国人为之震惊,世人为之震惊。
在戈尔庄园里首先得知这一消息的是杜卡因。说来也巧,一天他带着几十个奴隶,砍完了甘蔗,然后把甘蔗捆成捆,一车一车往糖厂运。他忽然想起了弟弟阿里戈,他们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面了,他要和他计划一下,如何才能在戈尔庄园站住脚。
临走前,他把运甘蔗的任务交给一个名叫布扑特的人负责,就急匆匆地去了太子港。
杜卡因坐的是马车,马跑起来一颠一颠的,他叫赶车的放慢点。赶车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美国人,态度和蔼可亲,很健谈,说话也风趣。
“先生,府上哪里?”杜卡因用东方人的客套话与老头闲聊着。
老头嘿嘿一笑说:“我的宅地很大,能容得下整个拉丁美。”
“那人口也一定很多了?”
“不多。”老头回过头竖起两只手说。“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再加上我这个老头共十一口。”
“没有老伴?”
“有!”老头在半空中甩个响鞭,口中打个唿哨,说:“老伙伴,跑起来吧!”
杜卡因想:这个老头怪可怜,孤苦怜丁的,连个家也没有,他还活得这样乐观,真叫人不可思议。
“年轻人,想啥呢?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戈尔庄园。”
“那你一定知道戈尔是怎么死的”
“你说什么?谁说戈尔死啦?”杜卡因惊讶得拉住老头的肩膀连推带摇。
老头仍然不紧不慢地笑笑说:“年轻人,急什么?那是官方说的,我知道个啥。”
听了老头的话,杜卡因在心里暗暗地盘算着:既是官方说的,那就错不了,这倒是天赐良机,省得我做手脚。不过时机还不成熟,戈尔太太和西思小姐,虽然成了孤儿寡母,占有戈尔庄园,易如反掌,但在道德上人家会说我是趁人之危,这有损传教人的威德,在法律上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非法占有,那是要吃官司的。再说,还有西思小姐,我也舍不得把她丢了。怎么办?怎样才能做得完美?既占有戈尔庄园又占有西思小姐,同时她们都心悦诚服毫无怨言?这时马车已停在医院门前了,杜卡因跳下车撒腿就往里面跑,老头连声喊:“你还没给车钱!”杜卡因不知是身边没钱还是见阿里戈心切,他只当没听见,连头也没有回。
杜卡因是个巫术士,是非常机灵的人,他虽然爱钱如命,但只是巧取绝不豪夺。从西思小姐招见他那天起,他已把她和戈尔庄园作为口中之物了。戈尔的死虽属意外,但他不能坐失良机。他与阿里戈一合计,决定趁戈尔死这一机会,把艾盖尔稳住在海边,封锁戈尔死这一消息,他们兄弟以便在操办戈尔的丧事中大显身手,以此来取得戈尔太太和西思小姐的信任,从而离间她们与艾盖尔的关系。
艾盖尔不知是计,听杜卡因说海边的甘蔗地离不开他,要他立即回去,他非常高兴。他认为自己是戈尔庄园的半个主子,现在竟然低三下四地去服侍一个女奴,这是亘古未有的事。他虽然慑服于杜卡因的巫术,但在内心却感到十分的委屈。
艾盖尔要走,杜卡因不放心,怕他溜进庄园,叫阿里戈跟着他。阿里戈一走,亚得又不能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好在她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四个人就一同坐车回到海边的甘蔗地。
这里有用遮阳布搭成的小帐篷,散落在甘蔗地东边的高坡上,远远望去像一把把撑开的太阳伞,那个大的地方是供吃饭用的。这是杜卡因在艾盖尔走后,向小姐和戈尔太太提出的第一个建议。他说这样就减少了奴隶往返的时间,能提高劳动效率。当时西思很高兴,说他的头脑比艾盖尔活,能力也比艾盖尔强。而戈尔太太却有疑虑,她说夜间那海边没遮没拦的,奴隶跑了谁负责。当时杜卡因就向戈尔太太打了包票,说奴隶跑掉一个他赔一个,戈尔太太才勉强同意了,但她仍不放心,又派了一个亲信去。杜卡因虽嘴上没说,但在心里却恨透了戈尔太太。
他们四人来到海边,艾盖尔见那一片茫茫的甘蔗林,除少部分还没有运完外,尽是一片白茬,他非常满意地拍拍杜卡因的肩头说:“好兄弟,有你的,行!”
“托你的福。”杜卡因阴阴一笑说。
“留下吧!等庄主回来,我去替你求个情,你会有出息的。”
“够意思,那就拜托了!”杜卡因与艾盖尔击了一下掌,以示祝贺。
奴隶们一个个都汗流浃背地,吭哧吭哧地拉着车,迈着艰难的脚步,一步一点头地往前走。一见亚得回来了,他们都放下车,不顾布朴特的阻拦,一拥而上把亚得围住。有的问她的伤好了没有,有的问医院是啥样子,还有的人询问城里人都是怎样生活的。亚得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使他们满意,直到杜卡因叫亚得去烧水喝才解了她的围。
喝完水,艾盖尔急着要回庄园,向太太小姐回报一下这里的劳动情况。杜卡因说:“急什么呢?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个帐蓬,你去好好地休息一下,这几天叫你去侍候亚得,真的委屈你了。”
艾盖尔认为这是杜卡因的美意,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身子的确有点乏,也就没有推辞,去帐蓬睡了。
等艾盖尔一睡下,杜卡因就叫阿里戈把门封了。“他会怎么样?”阿里戈不放心地问。
“放心!”杜卡因说。“他在三两天内,醒不了也死不了,让他睡去吧,我们去干我们的事。”
阿里戈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傻愣愣的,杜卡因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点小巫术算不了什么,快走吧!”
杜卡因和阿里戈急急忙忙地去了庄园。这时的戈尔太太,神情呆滞,如木雕泥塑。西思小姐也哭得只剩一丝两气。整个庄园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乱哄哄的,没有一个拿主见的人。杜卡因兄弟由于来自海边,是有功于庄主的人,所以他们一来,倒成了庄园里的主心骨。庄客们都围过来,问何人出面来了结庄主的后事,杜卡因说:“大伙别急,庄主的后事是一定要办的,不仅要办,而且要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不过,我和大家一样,都是庄园里的佣人,凡事还都得由太太小姐作主。”大家也都认为杜卡因的话说得有理。
杜卡因兄弟去见戈尔太太,她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他们在祈祷室见到了她。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屋里的陈设也非常简单,一张长形红木桌,亮亮的,一尘不染,桌上供着两尊画像,耶和华和圣母玛丽雅,像的两旁是三条腿的青铜器,这两尊古玩放在这里不仅是摆设,更显示出主人的地位与身份。前面是几种水果供品,干巴巴的,也许是时间长了的缘故。在那紫色的地毯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蒲团,戈尔太太此时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一,二目微闭,脸上冷冷的、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杜卡因和阿里戈一时也猜不透她这时是啥样子的心情,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才合适。他们犹豫一下,就轻轻地走过去,想对她的神态再细细地观察一下,看准后,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了再开口。但是他们的脚步还是惊动了她。
“谁呀?鬼鬼祟祟的!”
“是杜卡因兄弟,戈尔太太。”杜卡因躬着身子,陪着小心。
“你们来得正好,艾盖尔呢?”
“他喝醉了酒,正在海边睡哩!”杜卡因在前边说着谎话,阿里戈在后边,一边在心里窃窃地笑,一边用眼瞅着戈尔太太,看她的神情有何变化。
戈尔太太结束了做祈祷,回过身重重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奴才!”也许这是用人的关键时刻,不然戈尔太太是很少生气的,更不要说骂人了。
戈尔太太骂艾盖尔这是杜卡因意料中的事。他心中自然很高兴,但他仍不动声色地说:“太太,艾盖尔并不知道老爷遇难,他见甘蔗快运完了,心中高兴多喝了几杯酒,想不到就醉了。有事您尽管吩咐,他不在我们兄弟也会尽力去做的。”
“唉!”戈尔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难为你们了。”
“我们正想从太太这里讨个主意,着手去料理老爷的后事。”杜卡因说。
“去问问小姐吧!我的心乱极了,什么也管不了。” 戈尔太太满脸悲戚的说。
“请太太节哀,千万要保重身子!”
听了杜卡因的话,戈尔太太那颗近似麻木的心得到了一些慰籍,她从心里感到,她与杜卡因兄弟的关系似乎拉近了许多,因为这样关心的话,她很少听到。她边点头说声谢谢边向他们挥挥手。杜卡因和阿里戈非常谦恭地慢慢退出来,杜卡因踅转身,留下阿里戈,独自去找西思小姐。
此时,西思正坐在卧室的绣凳上,由丫头姗蒂和女佣人蒂巴图陪着,哭得言不得语不得,那双迷人的眼睛红红的,微微上翘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那单薄的、已趋向成熟的身子半歪在蒂巴图那宽厚得有点臃肿的怀里,她更显得那样娇艳柔媚。杜卡因这个巫术士,一进门当他第一眼瞧见西思时,他愣住了,杜卡因说过,“上帝赐给的那双眼睛,一只是盯着钱财,一只是盯着女人。”这时上帝赐给他的那只专盯着女人的贪婪罪恶的眼睛睁大了,变红了。杜卡因见过西思两次面,那是主子与奴才的身份,他那贼心贼胆不得不放在肚子里藏着,即使偷偷地觑上几眼,西思留给他的印象也只是肤浅的,朦胧的,最多也就是清秀俊俏而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人之处,现在她半躺在别人的怀里,双目半开半合,这姿势本身就是一种娇态。再看,她那粉腮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绺金色的秀发散披在蒂巴图那粗壮的胳膊上。由于过度地伤感悲恸,她脚上的鞋也搓掉了一只,光着小巧玲珑的脚丫,茶青色的连衣裙向上半卷着,一双玉柱般的腿也裸露无遗。杜卡因从未见过像西思这样给他强烈性刺激的女人,他感觉心动神摇,同时他嗅到卧室里发出阵阵醉人的芳香,这种甜蜜的香气与西思轻盈的体态、迷人的容貌已溶为一体。欲火开始在他那肮脏的罪恶的胸膛里熊熊燃烧,而且愈烧愈旺,直到把他烧得像喝醉了酒,头晕脚轻,似乎上了云端,他是多么想一下子猛扑过去……,然而杜卡因又是很理智的,他马上从痴迷中清醒过来,控制住了他那见不得人的罪恶念头,躬下身彬彬有理地说:“小姐,老爷的不幸遇难,实在出人意料,不要说太太小姐心中难受,就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心里也……”说到这里,杜卡因眨了眨眼,用力挤下两滴眼泪来。杜卡因这巫师、魔鬼,他见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强暴西思,就想用同情的眼泪来感化、打动西思小姐那颗已被伤感揉碎了的芳心,结果眼睛不听他的话,虽然挤时用力不少,但眼窝里除去刚才滴下两滴外,干巴巴的,再也掉不下来泪水,无奈他只好哭丧着脸,像死了亲老子似的,无限忧伤地说:“小姐,老爷已经长眠海底了,就……”
杜卡因本想说两句安慰西思小姐的话,然后再提如何料理戈尔后事的事,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这句话却触动了西思的伤心处。不是吗,戈尔辛苦了大半辈子,挣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结果他一撒手就走了,连副棺材也没有,作为女儿,一点孝心也没有尽,西思怎不感到伤心呢?西思本来只是半躺在蒂巴图的怀里暗暗地流泪,一听杜卡因说长眠海底的话,竟用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其情之真,其声之哀,令人更加怜爱感伤。
西思小姐一哭,姗蒂和蒂巴图边陪着流泪边抱怨杜卡因说话造次,没有分寸,小姐刚止住哭,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她伤心的事。
杜卡因也自觉没趣,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做才好,竟狠狠地抽起自己的嘴巴。姗蒂与蒂巴图一看杜卡因那自轻自责的狼狈相,都捂着嘴窃窃地笑。西思实在看不过去,就拭去眼泪说:“你也不必如此,你来找我,肯定有事,那你就说吧!”
西思的话,对杜卡因来说,如同得到了皇恩大赦一样。他忙躬下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嘻嘻地笑着说:“是有关料理老爷后事的问题,请示一下小姐。”
“太太那里去过了吗?”
“回小姐,太太说了主见由你拿。”
西思慢悠悠地坐起身,拿姗蒂递过来的手绢轻轻地揩去两腮上的泪痕,用左手托着光洁如玉的下巴,心想:母亲是天主教徒,对人世间的事一直是淡漠的。父亲的死,她虽然也悲伤过,但还是有别于常人的。庄园里上下也有百十口人,但在这急需要用人的关键时刻,帮着出谋划策的竟一个也没有。艾盖尔呢?巴德来?他们都不在自己的身边,难道真是树倒猢狲散了吗?西思叹口气,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惆怅。她抬起眼,望望站在她面前的杜卡因,三十多岁,壮实稳重。他上次建议把奴隶们的食宿搬到海边去,就给西思留下了极好的印象,那是他对主人的诚实,做事有心计的表现,与只会大喊大叫,只会用鞭子打人的艾盖尔不是一个档次的人。看来他是庄园里用得着的人。
杜卡因见西思闷闷的,一言不发,他摸不透此时的西思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躬着身,怔怔地站着。
蒂巴图和姗蒂见杜卡因那副小心卑微的样子,不禁有几分厌恶,似乎还预感此人虚伪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令人叵测的心,她俩为西思捏着一把汗,也为这个庄园捏着一把汗。
西思小姐不知是一时心中拿不出主见,还是想进一步考验一下杜卡因的办事才能。她望望杜卡因,不动声色地对他说:“先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
杜卡因听了西思小姐的话,心中当然高兴。他认为,这是表现他办事才能,取得西思小姐的的信任,今后能在戈尔庄园站稳脚跟的最好时机。
杜卡因一边觑看着西思的脸色,一边谦恭地说出了自己早已想好的话,西思眯着眼,边听边点头,等杜卡因把话说完了,西思又重新把杜卡因上下打量了一番,认为这个黑胖子虽然不中看,肚里确实还有点样子,于是点头笑笑说:“不错,你想得很周到,老爷的后事由你安排筹划。所需的经费必须由我过目签字,再从帐房领取,帐要清,事要明。关于对西班牙客船起诉的事,等把老爷的后事办完了,到海事局咨询一下,再按法律程序办,这不是在短时间内就能解决好的。”
杜卡因连称几个是,十分得意地退了出去。
“小姐,这个人才来几天,你就这样信得过他?鼠眉贼眼的,我看他准不是个好东西。”姗蒂愤愤地说。
“你真是这样想的?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小姐,现在你也许是用人心切,照我看,杜卡因也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你看他那双贼溜溜的眼不时在小姐身上溜,弄得不好等于引狼入室。”蒂巴图说。
“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呢?”西思有些为难。
“把艾盖尔找回来,商议一下再说。”姗蒂说。
“还有后院中老成持重的人多找几个来,好好地合计一下,不能由着杜卡因摆布。”蒂巴图说。
西思犹豫了一会说:“你们所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也该去看看母亲,再听听她的意见。”
姗蒂和蒂巴图都说:“小姐今后是肩膀嫩,担子重,多请示太太也是应该的。”
说完她们也就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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