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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那条老街

发布于:2019-04-21 11:4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从祖屋向西上行三四里路,就是吕家巷。吕家巷是五十多年前的口称,现在的官方称呼叫吕巷。早先,吕家巷是一条老街,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至于形制时间,兴许无考了,但它作为农耕时代的物流集散地、而且兴盛一时,是确凿无疑的。

  水乡洼地多,许多村舍、街市都建在堤坡上,吕家巷就是骑堤而建的。这堤是天门河的北堤。吕家巷因堤而生,街房自然随堤走,长堤拐个弯,街房也随之扭个方向,延伸而去。堤的内侧是平展展的水稻田,间或有荷塘一二,导致建房地域受限,所以,堤防内侧的街房前后也就两三间,街巷进深仅百多米,逼仄、急促,甚至有些压迫,并没有古街古巷的幽深悠远,走在巷子里,仿佛在读元代的曲令短章,甫一上口,刚刚有了些韵味,却就戛然收篇了。

  河堤临水一侧坡缓,估摸也就十米之宽,只容得下建一排房子。房子建在河边,临水的基脚既深也高,直挺挺地撑着墙体。临水一侧的墙上开有方形窗口,窗门是芦席制作,四边镶扁木,挂在窗外。开窗时,用一根木棍斜撑上去,就可以看外面的风景了。这些房屋不奢华,甚至简陋,却有几分古意。若是姑娘坐在窗下,捧上诗书,吟哦花红草绿、锦鲤沉鱼,眼乏了,倚窗而立,看樯橹挽霞、兰舟竞发,这临水的居所该是姑娘的幽篁了。

  街心的路是河堤的堤脊,很窄,只有三四扁担长的宽幅。中间铺大块的条形青石板,两侧是碎砖碎石板,雨天穿木屐走路,会有叮当叮当的脆响。青石板坑坑洼洼,溜光溜光的,暴雨打在石板上,便溅起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溜溜地次第而去,恰似竞相绽放的粉白色的月季花。若是大白天,阳光倾泻下来,青石板反弹出白煞煞的银光,逼迫着路人遮眼而行。最诗意的吕家巷老街,当属傍晚了,落霞正红,一抹残阳穿过墙垛子泼洒在青石板上,青石板上幽幽的青光,如静静流淌的一湾碧水,静谧、谐顺。

  吕家巷没有大户人家,若有,丁香般的千金大小姐,一袭旗袍,手执一柄红纸伞,细步款款而过,那情状要惊煞多少路人?那年,堂兄娶亲,要路过吕家巷。锁啦、锣鼓、鞭炮的响声,十几挑红红绿绿的缎被、坛坛罐罐的嫁妆,几乎要撑破吕家巷狭窄的街巷。那番热闹和喜庆,至今都萦绕于心。

  许多娶亲的路程是不必经过吕家巷的,他们也绕个老大的圈子到这里走一遭,不为显摆、昭告,只是图个吉利。吕家巷过去称作“小汉口”,能受此殊荣的,当是一块福地,来这里过一过脚步,或许会赢得财喜人旺,一入洞房便可坐床怀胎。

  因了天门河,吕家巷坐拥地理之优,货船船桅比肩,商贾云集,方圆几十里的农人采买都到吕家巷。早先,吕家巷有许多经营不同商品的商号,工商业改造后,仅剩一家国营百货商店和与民生相关的剃头铺、篾匠铺、铁业社、包子铺和杂货铺。百货商店内置呈凹型,酱油醋、糖果、布匹、烟酒一应俱全。酱、醋、酒一律散装,若买,就把漏斗往瓶口一戳,再把不同容量的竹制量器往缸里一杵,提起来倒进漏斗,钱货两清走人。酒量大的街上居民,酒瘾来了,便拿个瓷碗,买上二两,边走边喝,不等到家就酒干碗尽,不得已回转身再续上二两。

  最是令我馋念的是吕家巷的包子铺。包子铺里除了包子,还有油面、锅盔、水饺、油绞子。油面用油拌过,晒干,煮过汤水,比其他的面条硬挺,筷子一挑,嘴巴稍稍一嘬,就滑溜溜入了口腔。过去,我那地一直把馒头称作包子,有馅的,则根据荤素分别叫肉包子或菜包子。水饺实际上是清汤,油条的几根粉条筋筋绊绊绞在一起,叫做油绞子。那时,我嘴馋,却无银两。不得已从野地里掐泥蒿,连夜掐头去尾,用草绳捆扎后,放在露天接露水,以显鲜嫩。鸡叫三更时,提着篾篓子,紧赶慢赶地到吕家巷赶街。泥蒿带露,比现今的泥蒿蒿气重,还有股清香味,好卖。泥蒿五分钱一扎,若行情好,一天能有三四元的进项。

  口袋里有了银子,忙不迭地往包子铺里钻。要一碗油面、一根油绞子、一个锅盔,坐上条凳,双肘往桌面一搁,三下五除二就结果了。之后,不曾吃过油面,油面是我那地方的特产,油条、锅盔倒是吃过不少,但都没有吕家巷的油绞子、锅盔的口感好。吕家巷的油绞子、锅盔,哪怕凉透了,也是挺括的,脆脆的,不沾牙,喝一杯清茶后,还觉得口齿留香,不自觉地再把嘴巴咂巴两个回合。

  几十年过去了,我饮食南北,但油面的那筋道,油绞子、锅盔的那脆香,似乎成了我情关吕家巷的缕缕乡愁。

  吕家巷的早晨是被农民的脚步声叫醒的。远处的人半夜时分就去吕家巷赶街,他们带着舍不得吃的芋头、活鱼活虾、冬瓜南瓜,豇豆,蹲在青石板两边,并不扯着嗓子吆喝,只看人的眼神,只要是有人瞄一眼,就立马起身。他们没有固定的摊位,谁来晚了,找不到空地,早来人说都不容易,屁股一挪,腾出个地方,相视一笑后便是家长里短。

  吕家巷的交易方式很实诚,大的草鱼、青鱼、鲤鱼论斤两卖,小鱼小虾用撮瓢计量,或者纯粹看堆头大小,多多少少并不计较。他们也讨价还价,却是程式化,贵贵贱贱,你来我去,一番拉扯后,卖家一句“都是亲戚一道,拿去算了”。买家一笑:“嫂子,那我就多谢你了。”一边说,一边付银两,再乐呵呵地点头哈腰,美滋滋地走了。

  吕家巷民风厚朴,各色人等交汇于此,至今我都没耳食过欺行霸市的恶劣资讯。

  午后的吕家巷是恬静、安然的,连躺在青石板上的阳光都是慵懒的。商铺的门虚掩着,门口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重复着盘古以来打打杀杀的古话。说到关键处,嗓声若雷,惊醒脚边昏睡的花猫。花猫睁着惺忪的眼睛瞅过去,再“喵喵喵”几声,又倒头睡去。偶尔有货郎来吕家巷打货,那步子也是悠闲自在的,一步一颠,碰见个熟识的女人,说句荤话,挨几句骂,嘻嘻哈哈地走路。货打完了,两个箩筐一并,扁担往箩筐上一横,一屁股坐上去,嘴上叼着劣质烟,眯着眼睛数今日的进项。

  我的脑海里一直没有吕家巷夜晚的记忆。我想,若是模拟,吕家巷的画面应该是诗性的。暮色四合时,袅袅炊烟扶摇而上,从容而散淡,吕家巷家家户户如豆的青灯,泛着昏黄的光晕,温暖着行将翩然而至的一截香梦。那唱唱和和的蛙声,好似慈母亲亲昵的呼唤,她在等待晚归的儿女回家吃饭、洗澡。或许,街口的戏台上,打闹台的锣声正劲,秦皇汉武、才子佳人即刻就要粉墨登场了。

  吕家巷的快乐是原始的、质朴的、老派的。这是农耕文明静水深流式的绵延。

  四十多年不曾去过吕家巷了,最后一次到吕家巷是一九七六年的正月,我在那里买了一台“牡丹牌”双频收音机。我在这台收音机里,听京剧样板戏,听天沔花鼓戏的长腔短调,先后听过两个伟人的死讯。那低沉、凄婉的哀乐曾让我等芸芸众生哀泣至极。没想到的是,我也在这哀乐声中揖别了吕家巷的这条老街。

  据说,由于建制改来改去,吕家巷由原来的公社建制改成村级政府了,而天门河交通功能的退化,陆路的崛起,吕家巷风情不再,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姿色。这是令我万般遗憾的。但是,社会的发展往往要伴随着部分的失去,现代的演进,传统的遗存、传承,有时候或许就是两条悖行的路径。吕家巷的那条老街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沦陷了,但是,它之于我,却是刺青一样烙在我的记忆里。

  兴许,在不远的将来我会造访吕家巷,即便它已遁形于岁月之外,我还是觉得它是存在的。那青石板、含霞远望的临水之窗,那铁业社的火炉、锅盔的脆香,依然念兹在兹。分享: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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