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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土当家

发布于:2019-01-18 11:3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张艳军

  大家一看就知道,我这题目是从“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这句谚语上截取拼凑出来的,纯属投机取巧,但这省了我不少事,尤其是脑子。这句话,最早我是从课本上学到的,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也就是说,我的父母也不知道。不知道没关系,这并不妨碍父母对粪的感情。对,感情。但凡与庄稼有某种关系的东西,尤其是能够让庄稼长得更好,父母都喜欢;在父母眼中,全是宝。当然,这也包括平时让人掩鼻屏气侧首蹙眉臭气熏天的大粪。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土地是母亲,庄稼是孩子,那粪就是奶水。虽然,雨水更应该适合这个角色。

  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个田伯,每天起得都很早,大冬天也不例外。他上身穿一件厚厚实实的蓝布大棉袄,腰间系一条蓝布带;下面穿一条滴里嘟噜的蓝布肥棉裤,绑着裹腿。肩上背一个背筐子,手里拿一把粪杈子,走街串巷,拾粪。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养牲口,或牛,或马,或驴,或骡。别小看它们,它们可都是乡亲们的左膀右臂,种地时的得力干将。冬天,闲来无事,也不忘把它们牵出来,去已经空空荡荡了无牵绊的田野上,晒一晒太阳,松一松筋骨,衔几口干草。回来时,便把粪便丢在了路上。夜里,冷月一轮,寒星数点,青霜满地,全都冻僵了。牛粪稀,摔在地上,成了一摊;冻僵了,像一块块的柿饼。那形状,那大小,那颜色,真的跟柿饼一个样。驴粪是圆的。有的地方叫“驴粪蛋蛋”,我们这里叫“驴粪球”。俗话说得好“驴粪球,外面光”嘛。驴粪冻僵了,硬邦邦,表面还挂着白霜。踢一脚,震的脚生疼。田伯像拾金豆子似的,一个个地把它们拾起来,扔到背后的粪筐里。东方既白,他也拾满了一筐,回到家,倒在粪堆上。等到明年,这可是上好的肥料啊。

  那时候,乡村老人没有颐养天年,安享晚景的想法,他们信奉的是“活一天,干一天”,“活着干,死了算”的人生理念。

  不过,这只能算“额外收入”,属于“锦上添花”。真正的当家肥料那还得说是猪粪。

  在北方,农家院落的布局大体一致,有时候看上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间北房,是正屋;东边两间配房,略矮;正对配房的西边是牲口棚,更为简陋。牲口棚的旁边是一个猪圈。猪圈里面养着两口大肥猪,见人就哼哼,向人要吃的。在这个布局中,缺一不可;缺了哪一样,都好像少了那么点儿寻常生活的情趣,淡了那么点儿庄户人家的味道。其实,那时养猪并不赚钱。两口猪,开春买进,年底卖出,对头养一年;虽然,吃的是糠菜,喝的是泔水,但那时人们的生活也比较清苦。他们无非是把平时像流水样的零钱,到头换成蓄洪似的整票。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养一年猪,还能落下一圈好粪。有了这一圈好粪,不愁来年没有个好收成。

  当然,光指望两口猪是造不出一圈粪的,这还得靠人往里面填加东西。每天清扫院子归集的落叶,麦收后拉回家的麦秸,做饭烧火剩下的灶灰,以及冬天炉火烧尽后的炉渣,都被扔进了猪圈。这仍然不行,还要时不时的从外面拉回一车土,扬到里面。这样,一天一天,经过肥猪的踩踏,粪便的沤罨,一圈粪才能造成。

  我喜欢和父亲去拉土。拉土的地方在村东,那里有一个沙土堆,我们这里叫“沙疙瘩”。“沙疙瘩”并不高,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却像一座“山”,隔断了村庄和村外的田。如果要去对面的田,必须翻“山”越岭。这里为什么会突兀起一个沙土堆,而在它的周围,却都是无遮无拦的沃野平畴?这好像真是个有趣的问题,不过,有趣的问题也不会有人去想。于我,只知道每天和小伙伴们在这里疯玩。沙土堆上的沙子很松软,走在上面很舒服;沙土堆上面长了很多柳树丛,每到夏天,弯弯柔柔的柳树条,就会吸引许多的知了,趴伏在上面,没完没了的聒聒噪噪。我们追着赶着捉知了,从一个柳树丛到另一个柳树丛。沙土堆旁边有一条小水渠,流水淙淙,清澈见底。玩累了,我们就到那里洗把脸;看到里面有小蝌蚪,就把它们捧起来,看它们在手掌心里摇头摆尾;或者,干脆顺着水渠走,一直走出老远,却不知干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听老人讲,几年前,曾有当兵的到这里打过靶。我听了,心下窃喜,那沙土堆里面一定藏了不少空弹壳子,如果让我挖到几个,哪怕一个也行,做成一把链子枪,一定会提升我在小伙伴们中的“地位”。所以,每次挖土时,我都格外细心,看到有可疑的东西,就用手扒拉一下。为此,我没少从沙土中捡出小石子和枯树枝。父亲看了,直夸我,说我有眼力见儿。可他哪知道我当时心中的沮丧呢。有一次,我还挖出了几根尸骨,惨白的瘆人。父亲说,那是打仗时留下的。父亲说的“打仗”,就是和小日本。却不知道这些尸骨,是可恶的日本鬼子的,还是牺牲的红军战士的,亦或是无辜乡亲们的。那都成了历史。但历史不能忘记。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这点,我知道。

  话题扯远了。我们把土拉回来,扬到猪圈里面。日月轮转,猪圈里面的粪一天天长高。待到肥猪出栏,一圈满满当当的粪也宣布造好了。

  春天是播种希望的季节。春天的脚步把大地敲击的震天介响,春天的画笔把田野描摹的绿波荡漾,一切生命在春天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跃跃欲试。人也不例外。蛰伏了一冬的人们,开始了耕种前的准备。第一件事,就是“起圈”。所谓“起圈”,就是把粪从猪圈里扔到猪圈外。起圈是力气活,偷不得懒,也没有捷径可走。说实话,我不喜欢起圈。不喜欢的原因,不是因为臭和累,而是因为孤独。一般情况下,父亲不会让我干这种活,那时,我正在上学,也正在长身体,父亲怕一下累坏了我,就不长个了。但是,我家的地实在太多,出村子,往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走,都能碰到我家的一块地。地里的活也多,多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颗刚灭,一颗又亮起。父亲终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这才不得不把起圈这个差事交给我。此时,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巨大的空虚和孤独笼罩着我。偶尔从树上传来一两声鸟雀的叫声,更加深了周围的寂静和幽深,仿佛整个村庄都被掏空了。我一杈一杈地扔着粪,没多会儿,胳膊就酸了,腿也疼了。孤独使人心累,孤独的干活更让人身心俱疲。我想咬牙坚持,更想给父亲一个惊喜。然而,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坚持了一会儿,又坚持了一会儿,还想坚持……我最终坚持不住。我费力地爬出猪圈,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稀泥。就这样,我停停干干,干干停停,待到日薄西山,星月争辉,我也只起了半圈粪,手上却磨出了两个大水泡,鼓鼓的,里面充满了疼和痛。

  剩下的半圈粪是父亲起完的。我们把粪拉到地里,扬在田里。然后,父亲扶着犁,我领着小毛驴,犁开了地。黝黑湿润的泥土翻滚如波浪,把平铺的粪卷进了土里。粪和土水乳交融,铆足了劲儿,开始为秋天制造惊喜。

  庄稼不是花。好庄稼才是花。路过我家地头的人,都对我家的庄稼赞不绝口,都说父亲种的庄稼“跟花儿一样”。父亲则笑吟吟地说“那都是粪的功劳”。的确,我家的庄稼在众多庄稼中,是出类拔萃的。玉米地如帐。玉米杆棵棵有小茶碗粗。根如铁爪,牢牢地抓住玉米杆,又深深地插入土中,任他东西南北风,都撼动不了。玉米叶巴掌宽,弯弯柔柔,像翘起的公鸡尾巴。前勾后搭,左披右纷,犹如架起了一列列绿色刀阵。玉米像小猫种出的鱼,吃得饱饱的,闭不上嘴,露出了牙,并不难看。玉米毛,红艳艳,飘洒胸前。我喜欢。常揪下来,插在鼻孔里,装作“美髯公”。花生地如毯。深绿色,加厚版。花生叶圆圆的,像小铜板,层层叠叠,蔚然成片,遮住了垄和沟。扒拉开花生叶,看见了撑裂的泥土,想见花生在土里并不安生。拔起一棵,抖净,白花花,沉甸甸;数一数,两只手两只脚上的指头都不够用。我喜欢“大骆驼”(三个豆的花生)。择下来,排成一排,白白胖胖,像一群新生的小猪崽,微型的。高粱没有成片的,种在玉米地边,得了玉米的益,长成了大脸庞,红扑扑,身子都快支撑不住了,深深地垂下头。那姿势,很谦卑,像在给泥土致敬,感恩土地的养育之恩。所有的庄稼都应该向高粱学习。人也一样。

  最后,说一说高爷。高爷是我家的邻居。年轻时,高爷是生产队的大车把式,赶一辆大马车,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世面。高爷喜欢给我们一帮小孩子讲他过去的经历,我们也喜欢听。他说:有一次,我赶车进城,刚进城里,就被警察拦住了。他不让我进,说城里不叫走牲口。我问为什么,他说牲口拉了粪,会影响城市卫生;要进去也行,得在牲口屁股后面挂一个粪兜子。我一听,这个气啊。我心里话说,你个小孩把子,刚离开庄稼地几天啊,这么快就忘本了,就忘了自己是吃什么长大的了。你给我听好了,你还别以为大粪腌臜,话说回来,我还舍不得它丢在这儿呢。你小子知道吗,这一泡粪能种出多少棵好庄稼呢?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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