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碎忆

　　入冬，缩在大衣里的身体突然难以适应骤然变冷的空气，就想起了一种温热的食物——羊肉泡馍。听老公说近处有一家羊肉泡馍馆挺不错，于是在周末，一家三口欣然前往。

　　这是一家不大的店，五、六张桌子。大清早，客人不多。外面冷得让人缩手缩脚，里面却温暖干净。炉盘被擦得镫亮，一旁收银的老板娘友好地微笑着。偎着火炉，等着将要上桌的食物，回忆的神经却带我回到小时候。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早晨。鼻孔里呼出的气立刻变成白雾，八、九点钟的太阳照着大地，照在爷爷、奶奶身上，他们牵着我的手，走向小镇安口最热闹的一家位于招待所一楼的食堂。掀开门帘，就看见几十张四方桌围满了客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羊肉汤的鲜味，一股葱花和香菜的清香扑鼻而来。雾气腾腾中，客人们有的等待，有的埋头吃得酣畅淋漓，一点都不避讳那夸张的咀嚼、吞咽声。

　　而我最喜欢看的，是厨房那口大锅。锅里一层厚厚的辣椒油和羊肉汤一起翻滚，不停地沉沉浮浮。年轻的伙计们，熟练地给碗里的羊肉和粉条撒上葱花、香菜，将锅里的沸汤浇到碗中，滤出汤，再浇、再滤，反复几次后，碗里的粉条变得柔软、晶莹剔透，加上辣椒油和香菜的点缀，一碗飘香的羊肉粉条汤让人垂涎三尺。将烙好的饼子掰碎，泡入其中，饼子充分吸收汤的鲜味，入口即化，舌尖上弥漫的是羊肉特有的鲜香。

　　在那个经济还不宽裕的年代，在寒冷的冬天能吃上这样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让人觉得一种极大的满足。而幸运的是，爷爷、奶奶总在入冬后的周末，隔三差五带我去“下馆子”。这让不在父母身边上小学的我，整个冬天都觉得温暖。羊肉泡馍在我味蕾上留下的印象，充斥着我童年的美好记忆。

　　而今天，羊肉的量很足，肉片嫩红的颜色看起来也不错，却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了。很想和爷爷奶奶一起再下一次馆子，却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愿望。爷爷的背已弯到不能再弯，浑浊的双眼，早已失去了当年的矍铄。而奶奶，卧床的日子也有一年了，茫然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喜、怒、哀、乐。

　　往事历历在目，记得女儿出生的那年，奶奶还能在安口的集市上买好土鸡，收拾干净，还买了给婴儿用的小花被子，同爷爷一起来看我。那时候她七十多岁，可她还能独自干这么多活儿。她依然那样倔强，带着沉甸甸的东西来，到下午却说什么都要走，走起路来如她火爆的脾气一般。

　　再过了几年，他们告别了生活多年的小镇安口，搬到县城。那年腊月，我还带着他们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买年货，凑热闹。春节后，爷爷还和我们一起登上双凤山。那年，山顶留下了爷爷的足迹，也曾留下路人羡慕的眼神。

　　女儿五岁生日那天，我们照了“全家福”。那时的爷爷、奶奶神采奕奕，穿着唐装，坐在正中间。一家四代人其乐融融，二老微笑的表情还定格在照片中。

　　时间不停流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不出房门，不去晒太阳了；不知什么时候，原本要强的奶奶也不再数落爷爷了；不知什么时候，奶奶对看望她的亲戚们，嗫嚅着嘴唇却说不上他们的名字了；孩子在一天天长大，而他们却渐渐不如从前了。

　　在去年暑假里，我还能和正在住院的奶奶做那个乐此不疲的游戏：“落霞与孤鹜齐飞。”我说。她思索一会，“秋水共长天一色。”她说。这时，我就像鼓励小孩一样给她鼓掌，她的脸上也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这个，她是不会忘的。连同她曾唱过的：“太阳出来明早还会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已经不回来……”这样的歌，那些在最美好的青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在奶奶的人生里是永驻的。她忘掉了最熟悉的人，却不曾忘记这不简单的句子。

　　而现在，这样的游戏已经玩不出乐趣，因为她彻彻底底地忘了。在潜意识里留下的最美的东西也磨灭了，她黯然的眼神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般懵懂。每一次我给她喂饭时，她的咀嚼和吞咽都是那么缓慢、无力，就像她在咀嚼一生的岁月一样，漫长、艰难。这是我不愿看到的生命状态，看到爷爷越来越蹒跚的步履，奶奶消瘦、蜷缩的身体，心头涌上的是一种莫名的酸楚。

　　在别人眼里，他们只是垂暮之年的老人，没有和他们生活过的人，就体会不到衰老在自己的亲人身上是多么心痛。现在，那些回忆连同逝去的岁月，永远只能留在心底。我只能从心里祈祷：让时光慢些吧，让他们老得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