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之所以常常想起那个遥远的地方，之所以记住那个不寻常的冬天，是因为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有一股暖流始终温暖着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日子，连队接到了进驻天山伐木的命令。

　　出发那天，天阴沉着脸，西北风卷着雪粒为部队送行。天山的神秘感让战士们暂时忘记了寒冷。进入天山伐木点，没有现成的道路可走，车辆只能顺着河床的走势艰难的向前爬行。一月份的天山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河水结成的冰，掩盖了河床的真实面貌，部队不得不破冰探路，车辆每前进一米，战士们都要付出很多的汗水。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到达目的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短暂的休整后，战士们就利用一些废旧的地窝子，连夜搭建起了临时住所，休息时已是深夜两点多了，寒冷疲劳把战士们的好奇心击打的七零八落。

　　第二天部队就进入了伐木场。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朝阳的山坡上长满了草被，枯黄的草被无奈地揭示着季节的更迭。而背阴的山坡上却绿树成荫，很难想象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顽强的展示着绿色的本性。一棵棵笔直的白松树，郁郁葱葱竞相参天。也许是厚厚的积雪为它们的生长提供了充足的乳汁，让树木长的如此茂盛。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也为野生动物创造了生存的乐园，野猪，黄羊，马熊，野兔，雪鸡等野生动物，都争先恐后在这人迹罕见的雪域深山安家繁衍。伐木点在离驻地只有一公里多的山坡上。要上去绝非易事，要踏着一米多深的积雪，战士们边用树枝探路，边清理积雪。摔倒了爬起来再走，累了躺在雪地里休息片刻，吃上几捧雪。严寒更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给战士们带来的不仅是生理上的考验，也是意志上的挑战。零下30多度的低温，切切实实把战士们冻了个透，手脚被冻得不听使唤，连火柴都没法划着。战胜寒冷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地劳动，通过不停的运动增加身体的热量。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战士们体力消耗极大。

　　灾难说来就来，没有一点预兆，在部队还没有适应环境的情况下，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刚刚有点生命气息的驻地，一夜之间变成了冰雪世界，连队的伐木工作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困境。更可怕是上山的路也被大雪封死了，与上级失去了联系，连队的后勤补给中断了。司务长焦急地报告说：连队的给养只能维持一天。这可急坏了连长。党支部连夜召开支委会，研究对策。连长铁青着脸说：要解决100多号人的生存问题，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限量饮食节约粮食等待救援。另一条是，猎杀黄羊实行自救。与会同志都清楚第一条路是权宜之计，坚持不了多久。第二条路风险太大。黄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得不到上级批准猎杀黄羊是要冒风险的。可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又有什么选择呢？支委会最后形成了两条路一起走的决议。猎杀黄羊的任务理所当然的落到了指挥排的头上，指挥排长是全团的射击标兵，他任狩猎队长，全连官兵百分之百放心。指挥排长在全排挑选了4名射击高手，组成捕猎队。捕猎队成员个个激情澎湃，庆幸有机会参与这千载难逢的美差。为了不打无把握之仗，捕猎队连夜拜访了维吾尔族护林员库尔班大叔，从库尔班大叔那里了解了一些黄羊的生活规律。黄羊是群居性食草动物，每群小的上百只，大的上千只，且有着极强的纪律性。它们不论是在觅食还是睡觉，都有哨兵站岗放哨，就像一支组织严密的部队。特别是黄羊喝水的场面。即壮观又严密，令人惊叹不已。黄羊有每天饮水的习惯。无论它们爬多么高的山，每天下午他们都要成群结队，浩浩荡荡从几十公里的山上，跑到有水源的地方喝水。黄羊有着极高的警惕性，羊群行动前，都有哨兵提前跑到前面的制高点上，俯视山下情况。当它们认为安全时发出信号，头羊才带领大部队运动到哨兵的位置。这时哨兵再跑到下一个制高点观察，就这样一段距离一段距离的向前运动，直至到达水源地。

　　当羊群遭到袭击时，哨兵会率先发出信号，头羊会带领羊群背向袭击方向逃跑。如果不明袭击方向，它们只会在原地转着圈跑，直到辨明袭击方向再逃跑。夜晚睡觉，它们都会选择悬崖峭壁，其他动物不能到达的地方休息。羊群的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的行为，是它们生存的有效方法，它们的这种超乎寻常的自我保护能力，实在令人叹服。

　　狩猎的第一天，队员们选择了在水源地打伏击的方案。可是大家低估了黄羊的智商，伪装过于简单，黄羊的哨兵很快就觉察到了危险。直到夜幕降临，它们也没有向水源地靠近半步，狩猎队以撤退而告终。

　　第二天队员们选择了跟踪捕猎的方案，一开始出师顺利。刚进山不远，就发现了在山坡上觅食的羊群，而且是上百只的羊群。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大家都兴奋不已，人人摩拳擦掌只想早点接近羊群。但是要接近羊群必须要爬近两千米的高山。一米多深的积雪让队员们望雪兴叹，站立行走寸步难行，队员们只能爬在雪上匍匐前进。经过5个小时的艰苦爬行，到达山顶时队员们已经精疲力竭了。但为了亲手打只黄羊，大家还是兴奋不减。

　　正当队员们占领制高点准备射击时，羊群里的一幕让大家惊呆了。在离队员位置最近的地方，一只腿部受伤的小黄羊卧在地上，“哞哞”地发出痛苦的叫声。小黄羊的妈妈，一只老黄羊站在它身边，顾不得吃草，一会用舌头舔舔它受伤的腿，一会又用头拱拱它，好像是鼓励让小黄羊站起来。一幕母子情深的画面，活生生的出现在队员面前，大家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举着抢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指挥排长举枪的手无意识地抖动了一下，随即扣动了扳机，枪响了，响声就是命令，队员们也都扣动了扳机。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大家目瞪口呆。满坡的黄羊听到枪声的瞬间，逃跑的无影无踪，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发现一滴血印。只有那只受伤的小黄羊一瘸一拐地跟着老黄羊，正吃力地向远方逃去。这时只要射击黄羊母子就会成为到手的猎物。可是排长和队员都没有举枪，直到黄羊母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点。

　　这时指挥排长突然回过神来，他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觉得不可思议，5条枪难道都打飞了。队员们的射击技术，指挥排长再清楚不过了。他命令队员把枪都放在地上，他用指头肚子逐个擦拭着枪口。确认每支枪都发射过子弹后，指挥排长突然明白了一切，他向队员们投去了感激的眼神。回到驻地，迎接他们的是连长阴沉的脸和剑一样的目光。连长严肃的对指挥排长说，连队的给养已经发生了危机，限量也只能维持一天半日，连队的伐木任务也受到了影响。明天如果再这样空手而归，后果不堪设想。连长的话，像锥子一样句句戳在指挥排长的心上。他知道他应负的责任，如果不是……。他突然又为没有完成支部交给的任务，感到愧疚。一夜未眠，天刚亮，指挥排长又走进了维吾尔族护林员的小木屋。吃过早饭，他就带上队伍出发了。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向黄羊集聚的山坡处进发，而是沿着两边都是悬崖峭壁的沟底向大山的纵深走去。排长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呢？大家正在纳闷时，只见走在队伍前面的排长，突然跑向一处悬崖边。“快拿斧子过来”。已很久没有听到排长这么欢快的声音了。

　　队员们快速围了上去。排长使劲拖拽一只被冰雪覆盖了大半个身子的黄羊。队员们用斧子拓开厚厚的冰雪，拖出了黄羊。排长举起斧子，砍开了黄羊的尸体。抓起一块肉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兴奋地搂着班长跳了起来。原来这是一只从悬崖峭壁上摔下来的黄羊，由于这里常年冰雪覆盖，黄羊肉完好如初。队员们明白了今天早上，排长拜访库尔班大叔的目的。队员们兴奋的拖着黄羊，飞快地向驻地跑去。连队吃饭问题暂时有了缓解。但是生命不是铁打的，由于战士们劳动强度大，粮食吃的少，黄羊肉也是限量供应。有的战士坚持不住倒下了，部队缺员较多。连队的伐木任务受到了一定影响。

　　两个星期后，上山的道路打通了。听说团长也要来看望大家。这个消息令战士们异常兴奋。可也让连队的干部们有些担心。特别是指挥排长，更是揪着心。他知道连队缺员他应该负主要责任。团长在全师以威严著称，平时连队干部见到他都怵三分。团长这次亲自上山，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团长是坐着送给养的车来的，他下车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站在他前面的同样脸阴沉如铁的连长，也不敢说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林区都无声无息。只有大胆的寒风毫不留情地从首长和战士们的脸上扫过。团长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他看着全连的官兵们，官兵们大气不敢喘，等待着他的训话。团长突然大步向队伍走来，他走到队列面前，与官兵们逐个握手。当他走到指挥排长跟前时，竟然搂住了他，使劲地拍着他的后背说:“你们辛苦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团长的训话。指挥排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听到了如雷般的掌声。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眼睛模糊一片。

　　这个排长就是我。两个月后，我被调到团司令部任侦察参谋。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那个不寻常的冬天，我总感到有一股热浪在身体里涌动。在这冰封雪盖的银色世界里，每一个柔弱的生灵，都是对生命的一种肯定。对寒冷的一种抵御。我们都应有足够善意包容尊重每一个生命。

　　作者:陈淑军，七十年代参军，后专业从事金融工作，喜欢读书，八十年代开始从事新闻写作和文学创作，发表作品几百件。联系电话15376022762，联系地址: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县商业广场2号楼4单元1002室。发自网易邮箱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