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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套鞋的老人

发布于:2016-01-13 21:2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当爱已成往事
  他终于选择在潮湿的鸭棚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人目睹他最后的神情,从躺在地上的农药瓶可以简单地判断是自杀,他的那双套鞋终于在入棺时被脱了下来作为唯一的遗物。
 
  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茫然,如果没人提醒,我几乎都忘了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人的事实,他也总算是成功地借着死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说到底,他是个可怜人。听说都老了,他的老婆子还和他分了家,田地也分开了,他带着一半的家当从此在鸭棚里过着自己的晚年生活,他的儿女也不来看望他,权当没有过这样的爹。开始他还能靠种田地和卖鸭蛋过日子,慢慢地,身体不太好了,日子也过得越来越糟糕,一个对生活绝望的老人在世上已经没有了牵挂,死对他来说是种解脱。当然这些都是听说,事情的究竟还是他们自家人最清楚。
 
  这种听说给予了人们极大的同情心,一群披着白色衣服的妇女挤在一个十几平米的鸭棚窃窃私语。我和母亲同去吊唁,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臭味,地上铺的一层稻草全是湿的,几缕阳光穿过房顶破碎的瓦片,照见角落里的一群鸭子在饭盆里吃食。中间就是他的棺木,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存在了,他也不必去寻找了。他的儿女围着那副棺材痛哭流涕,他的老婆子却是没有一滴泪。那么他是怎样被发现死了的,大概就是一起种庄稼的老大爷好多天没看到他,田里的稻子都黄了也不见他来收割,以为他是生病了。
 
  我虽然和他没什么交流,但以前上学的路上总看见他,再加上他做过的一些轰动的事情,对他倒还有些印象,如果人们努力去想,肯定也是会记得的。
 
  有一年冬天,母亲要腌咸鸭蛋,让我去买些土鸭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每次去学校的路上,总能看见一个穿着套鞋的老人,蹲在水稻田里看着觅食的鸭子,嘴里咬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有时碰上他赶鸭子回家,一大群扭着屁股慢吞吞的鸭子拦截了狭窄的路面,我们不得不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目送他挥着绑着红色方便袋的竿子指挥鸭子进鸭棚。
 
  那时候的鸭棚比现在有人情味,锅碗勺摆放整齐,中间一张木板床,他就背着门坐在上面,嘴里咬着长长的烟杆,溜圆油光的脑袋顶上没有一根头发。意识到有人来,他赶紧从床上下来,这时,我注意到了他的套鞋,心想:这个天气既没下雨又没下雪,而且又是在家里干嘛非要穿套鞋,里面包裹着的究竟是双什么样的脚。像我这样好奇他套鞋的人一定不少,他可从来没有给过我们机会,真的如人们所说,这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向他说明了我的来意,他走近瞧了瞧我,忽然眼睛里有了异彩,用一种近似兴奋的语气说:“你是何师傅家闺女吧,我还记得你,现在在哪里读书?书读得怎么样?还是你们好啊,赶上了时代……”这话我听得多了,已经有些厌烦了,见他还有要说下去的意思,我礼貌性地打断了他,再一次提醒他我来这的目的。他望了我几眼,转身拿来一盒鸭蛋:“我都放起来没舍得吃,也没有人到我这里来买,你要多少个自己数数好。”我说了一句“谢谢”,从袋里掏出钱给他,他把食指伸进嘴里沾了口唾沫,仔细地数着,然后抬起光亮的脑袋笑着说:“还是读书人有礼貌,有出息啊。”
 
  我不由得同情起他的遭遇,谁能知道这样一个怪人也曾被当作过权威一般的人物。他的一套唯命论吸引了不少听众,我也略有耳闻,他说人和人是平等的这一说法都是瞎话,有些人还没生下来就死在娘胎里,有些人忙活了一辈子还是穷光蛋一个,而有些人生来就赶上了好时代,这些都是命,命是改变不了的,不管你怎么抗争都没有用,这是因果报应。说到这里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来论证:“前村的老李你们都知道吧,为什么他缺了一条腿?就是因为他在庙里用刀砍了菩萨的腿,神灵要惩罚他,让他失去一条腿。”他悄悄观察人们的表情,在看到人们热切而充满好奇的眼睛时,他突然挺直了身板,叠在左腿上的套鞋里的右脚趾微微翘起晃了几下,吸了两口烟又眯着眼睛吐出来,继续说:“神灵是存在的,他们是有眼睛的,上辈子,你做了什么孽,这辈子你就要去偿还,这辈子你做了什么孽,就要到阎罗王那里汇报清楚,下辈子来偿还,什么都是明明白白的。”从此,听他说话成为了人们辛苦劳动后的一大乐事,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村里有这个大师的存在,有他的地方就有一大帮人。
 
  他的这套唯命论帮助了很多原本心思不良的人,同时也毒害了很多善良的人,母亲就是他的唯命论的受害者之一。有段时间,母亲生病了,整天躺在床上叫苦,家里人怎么劝也不去看,熬了几天确实好了,她高兴地说:“还好没去看,这都是命,要是真有什么大病,就是去看了也是浪费钱。”我们自然是讨厌母亲受的毒害太深,都是那个怪人造的孽,我虽然不赞同他的那套唯命论,但是我也一直相信因果联系。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他和他的唯命论被人举报了,他被当成了邪教信徒拘留了半个月。出来后,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穿着套鞋穿梭在一块块稻田里赶鸭子,种地,但是思想上好像有很大的变化,在拘留的时候,由于受到真正邪教徒思想的启发,他的唯命论更趋于完美,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人们表达出来。他还想讲讲自己在拘留所的体验,毕竟牢房还是第一次坐。
 
  他把他的鸭子成功地赶进了水稻田里,前面的张大爷在地里锄草,他坐在田埂上抽完了一杆烟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来找他。烦躁的他终于坐不住了,快速地摆动两条瘦长的腿,笨拙的套鞋在水里踩出一道长长的水渍。他走近张大爷,又点燃了一杆烟开始了他的讲话,讲了好一会儿,仍不见有什么回应,他感觉他在自言自语,期间吐了几个烟圈,故意停顿下来。张大爷也不放下手里的锄头,自顾自地干活,有时象征性地点点头。他感到无趣极了,又迈开套鞋里的那双脚原路返回。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路上碰到了几个他的“忠实听众”在互相闲聊,对于他的出现直接采取无视的态度,看到他走过去,他们眼睛都没抬一下,完全把他当作隐形人,他刚想开口说话,人们摆摆手就都散开了。一下子从天堂掉落到地狱的反差让他无法接受,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没有了听众,憋了一肚的思想没地方传达。他开始感到害怕,开始想念在拘留所的日子,不仅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而且不会缺少听众,那样的生活的生活才叫有趣。
 
  他每天除了赶鸭就是抽烟,生活无趣得像臭水沟里的水一样。他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人们也逐渐将他遗忘,他开始质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存在感。晚上他总是梦见他的老父亲伸出枯干的手使劲拽他的腿说要带他走,吓得他赶紧从床上跳起来,发现脚下少了一只套鞋,他惊慌失措:莫不是被老父亲给拽走了。他越想越害怕,从鸭棚里出来一路逃跑,大喊着:“我爹来抓我了,我爹来抓我了。”几户人家拉亮灯,打开门模糊地辨出是他,直接不耐烦地骂一句:疯子。有病。怪人。然后摔门,关灯,睡觉,黑暗中,没有人注意他那只没穿套鞋的脚。
 
  黑夜又重新笼罩了整个村子,吞噬了他的恐惧。天快亮的时候,他不得不回到鸭棚,却意外地在床底下发现了那只被老父亲拽走的套鞋,疑心是他爹不要又还回来了。鞋是回来了,但是他也已经预料到自己快要走向另一个未知领域,尽管很害怕。穿上套鞋淘米煮饭,看到里面有几粒老鼠屎,屋里老鼠横行是经常的事,碰到这样的情况再正常不过,捡掉之后又用水冲洗了几遍,还是闻到鼠尿味,他干脆倒给鸭子吃,点一杆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但是不敢睡觉,没人知道他从头到尾十只脚趾都是紧紧地夹着套鞋。
 
  之后我就没有再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我只知道他在一个雨天下葬,那天来了很多人,他的儿女哭得稀里哗啦,至于他的那双套鞋给了谁,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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