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乘电梯

　　八年前，已是古稀之年的母亲第一次乘电梯。那是我们回老家参加一个婚礼，主人把我们安排在县城一家最豪华的酒店。进大厅，摁电梯，电梯门一开，媳妇搀扶着母亲上电梯。母亲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我不照相。”媳妇扑哧一笑：“不是照相。这是电梯，专门送你上楼的。”

　　母亲进了电梯，四处张望，满脸的好奇和狐疑，似乎觉得梯子是要爬的，一个铁壳子咋就成了梯子呢？电梯启动的时候，她突然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呵呵，鳌鱼换肩了？”乡里人把地震叫“鳌鱼换肩”，觉着大地是被鳌鱼担在肩膀上的，鳌鱼换一次肩膀，地上就要抖动一次。电梯启动时的抖动，她以为是地震了。

　　出了电梯，她自顾自地说，这比乡里的梯子好，不要费力气爬，一溜溜就上来了，托儿子媳妇......话还没说完，又立马改口，“这是托媳妇儿子的福啊。”她膘了儿媳妇一眼，我媳妇笑了。原来只要带她看了风景，她就会说“托儿子媳妇的福。”我说，你以后要改口的，要把儿媳妇摆在前面。她说：“是这个道理。我改、改。要把媳妇供在前面，她的功劳比你的大，媳妇不贤惠，儿子想孝顺也是做秋梦。”我问什么叫做秋梦。她说，只要一开春，农村人做梦都想有一个好收成，碰见个天灾，到了秋天，囤子里冇得谷，缸里冇得米，再做梦也是枉然。

　　最近几年，每到了冬天，我们都会和她一起到广东过冬，租住的都是电梯房。她说，电梯子真是个好东西，比儿女还听话，一摁就动身，跑得比狗獾子还要欢，要它到哪里就到哪里......她扭过头看我，把手一摆：“我冇说你不听话啊。你看村里的好多老人求儿子做桩事，就像求菩萨祖宗的，多说几回，嫌你烦。”她把头一摆，“冇得电梯子听话。”

　　一日停电，我陪她往九楼爬。她边爬边气喘嘘嘘地说：“电梯子真是个好东西，上也方便，下也方便。冇得人坐它了，它就不声不响地蹲在那里。”

　　我突然觉得她的话中有话，她的话语里似乎有些人生意味。我一直以为，不识字的母亲是一个语言大师，歇后语一套一套的，一个普通的话题她都能说得意趣横生，她虽然说不出大道理，但她长于打比仿，从她的许多朴素的比喻里，往往能悟出一些做人的道理。我想引发她继续说下去，看她能在电梯上还能延伸怎样的话题。

　　不等我说话，她就说开了：“电梯子爽快，上，上得溜吧，下吧，下得爽快。人就是该这样的，福也能享，苦也能吃，走上坡路不得意忘形，溜下坡也别灰心，碰见酸甜苦辣都要笑呵呵的。”

　　“姆妈，儿女都像这电梯子就好了。”

　　母亲一屁股坐在楼梯坎上：“哪能哦——好多人做不到的。人都想往高处走，都想当皇帝，哪个人想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母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村里的那个叫祥盛的，当了个么鬼官，回村里就咋唬咋唬的，后来‘垮’了，又说自个背时，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的。不像这电梯子实诚，有活就干，冇得活就不吭不哈地坐着，心里头静。”

　　“电梯子是个死家伙，像灯盏里的灯芯，拨一下就亮一点，不灵活。”我逗她。

　　“话糙理不糙，电梯子是死的，道理是活的。”母亲越说越来劲，双手在膝盖上一撑，站起来继续往上爬，“这电梯子活泛哩，讲礼数，哪个该下来了，它都会叫一声要你下来。这比人好多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在街上问个路，人家好想撞见了一个瘟神，生怕你缠上了，不搭理你。”母亲习惯性的摆摆手，“老啰。牛老不耕田，人老不值钱。”

　　在母亲眼里，电梯比人好，人心眼多，喜欢怀疑人，而电梯子实打实，你要一，它就是一，你要上七楼，它就老老实实把你送到七楼，从来都不耍滑头。

　　回到家做了饭菜，母亲正在喝酒，门铃响了。是抄气表的。小伙子走后，刚刚拖过的地板被他踩出了一路污迹。我埋汰这家伙也不换鞋。母亲抿了一口酒：“你就不如电梯子吧。你看电梯子气量好大，当官的上了，它也开，收垃圾的来了，它照样开，都不嫌弃。不像人看菩萨点颜料。”母亲并不看我，又抿了一口，“地板，我来拖。”

　　母亲说不出做人要包容，不能嫌贫贱富贵，但她在电梯和人的比较中，分明是生活的参悟。

　　晚饭后，我们乘电梯下楼散步。电梯的四周刚被清洗过，没有擦干的梯厢上挂着油渍，母亲用食指轻轻一划：“梯子活路重，流汗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