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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香一瓣谒白园

发布于:2015-08-29 17:57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十九年前,在成都地院开会,抽空去了郊外的杜甫草堂。草堂幽静,游人稀少,青砖曲径向深处、修竹茂林尽葱茏,亭台揽胜,绿池映月,很是养眼怡心。那是一个晚秋的大雾天,空气潮湿,竹叶的清香里,似乎弥漫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济世情怀的气息。那时的我,尚存些许年轻人的朝气,喜欢感怀,为杜甫郁郁不得志而空发了几句议论,同行的朋友李君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有空去看看洛阳的白园吧,那是一个幽藏着‘济世’、‘独善’的好处所。白居易的诗、人,都比杜甫直白。”

  也是,若说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的高度是两座山峰,一个仙而为王,一个圣而为皇,但白居易的诗,语言浅显平易、意到笔随的诗风却是独树一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粗识文墨的妇孺、老叟都能读懂这一副乡村荒野的寻常画面;“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寥寥两语的简约中,是一个活龙活现的伐薪烧炭的佝偻身影,而“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所以能老幼皆知,被人们口诵千年,同样得益于他诗文的苟简。诗如其人,人如其诗,诗人的归隐之所,是否如他的锦绣诗章这般的朴素、雅致?所以,我与白园早有心约,伊水之滨的白翁安寝之所是无论如何要去拜谒的。

  第二年,在北京回湖北的路上,车过洛阳城边的伊河,右侧河对岸的龙门石窟扯住了我的视线,我并不知道自己所神往的白园就近在咫尺。约莫几分钟光景,我说,该到白园去的。司机说,白园不是刚刚路过么?突然间,我似觉得与相思已久的恋人擦肩而过了。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白园就在我的左后侧,门扉依稀可见,只是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没想到这偶然间的错过,居然就是近二十年的光景。

  去年国庆节,我专程去了白园。白园古朴、庄重的大门,一如园主的慈眉善目,他正用他清澈、明朗和近乎口语化的诗歌在迎迓我这个膜拜者。吾生才疏,《诗经》或者其他的古诗,于我,都是一粒富含营养的坚果,只有反复的咀嚼才能品出其中的韵味,唯有白翁诗歌的简约、通俗的诗文令我心仪。“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通透明亮得如一池没有杂质的碧水,淙淙之声,婉转着行吟者的长歌。其地,不是江南,其时,也不是春天,但白园却在用江南的婉约和春天的温暖,接纳着我灵魂的朝拜。

  据传,唐初时刻,香山寺已钟磬寥寥,凋敝一色。武则天执政后,纳人之谏,香山寺得以重修。香山浴火重生,又一度香火旺盛。待之百年之后,白居易来洛阳为官时,香山寺墙毁檐坠,游踪绝,香火断,破败不堪,风流不再。站在香山脚下的白居易,翘首一顾,似乎找到了灵魂歇息的地方,临水背城的香山,鱼龙寂寞的山水,成了诗人放逐猿马的伊甸园。他拿出为老友元元稹写墓志铭所得的六七十万银两重整香山,至此,香山的草木、山石因诗人的到来而充满活性,纷沓而至的游踪,踏碎了香山往日显赫的王者霸气,香山有了灵气,它的胸怀为诗人而开,它的满目葱茏为诗人流淌,它的香火为诗人而氤氲。

  曲径、回廊、石碣、碑刻、长亭、坟茔,大抵都是名人安寝之地的统一模式,但位之于香山的白园,却别有一番风情。香山头枕龙门石窟的厚重,怀抱伊河碧水的轻柔,兼得有历史担当之实和人文情怀之绵,这该是白居易跌宕起伏的人生写照了。我想,济世无望的白居易选择这香山作为他的“独善”、“中隐”之地,也许他觉得是洛阳城的风流妩媚、历千年兵燹、百回战劫而不毁灭的那些锦绣之根,才能承载他的灵慧,或许龙门石窟的暮鼓晨钟能回应诗人不死的抱负,或是香山的香葛,能让诗人在熏香的蒸腾中圆一截猿鹤之梦......

  我的猜度,当然不能还原诗人济世的忧愤之心和独善其身中飘飘渺渺的落魄,或者淡泊。彼时的诗人情怀,或许更高远,或者落寞如尘,但这些都是过眼云烟。高远,心中尚存安邦济世的韬略;落寞,落寞于仕途困顿的不惑。而诗人毕竟是诗人,在官本意识为上的社会里,诗人笔下的民间疾苦往往是淹没自己的波澜,兼济的天下忧焚意识,或许就是焚烧自我的一盆炭火,谁要你庭前乱表王侯心,一支笔撂翻了一船人。白翁说过“文章合为时而著”。合,应当。诗文要为时势而著,白居易因此而成了新乐府运动的中坚,也因文而做过朝廷的刺史,但真正的诗人永远成不了庙堂的王者,但锦绣文章只是朝廷的贡品。不谙仕道者不入流,自古以来就是天律,所以,香山居士也没能走出晚唐诗人们情色、进仕、修身的老路。这也许是唐朝诗人们无法逃匿的命门,尽管白居易是中唐文人。

  前脚走进庙堂厅,后脚迈进苦难门,是中国古代文人用生命谱写的一曲人生挽歌,白翁亦然。面对白居易的灵塚,我突然想到当代诗人王家新的组诗《中国画》里的《山水人物》——“不是隐士/你浑然坐望于山水之间/一千个秋天就这样过去/而谁能以手敲响时间/把你从静静地画框中唤醒。”这是一个当代诗人献给他的文祖白居易的赞歌,诗人把白居易比作“山水人物”该是很妥帖了,半生为山,半生为水,傲骨、柔情、挺括之势、灵隐之性,尽在其中。

  岁冷寺暖写失意、晨钟暮鼓忙闲适,谁的手能敲响你的心斋?属于孤寂怅然的山水人物,只能长袍一袭,手执折扇,在晨风晚霞之中,坐望洛阳城内的灯火忽明忽灭、剑啸马嘶......大唐文人的血性,真的从此消弭于香山的疏林?秀才风骨半张纸,真的就是文人骚客的人生写照?我不信!意志匮缺、抱负殉难之时,诗人的冷眼向洋看世界,未必不是不是一种境界。对于壮志未酬、曾经沧海的诗人,禅声缭绕的心中,真就能心如止水?归隐,也许就是绕开一步。

  站在白园的门檐下仰望香山,幽静的香山一如诗人笔下的一首好诗,淡雅、明净,但我无意流连忘返,诗人的幽怨之泪湿了我的游兴。我在想,在一柄长剑、一阕诗章并存的时空里,长毫的仙风道骨怎敌长矛明晃晃的锋刃,锦绣文章是权力的风雅,忌世愤俗的文人坐不了龙椅。

  山风来袭,带来浅秋的暖意,当年的香山居士也许是在这夏去秋来的颤栗中,在卖炭翁走过的泥泞小道上,从庙堂折返而归,诗人一路趔趄地寻寻觅觅,抖落了一身风雪尘土,而飘逸的衣袂依然爬满人生变异的沧桑。诗人蹲在伊河岸边的乱石上,掬一捧伊河水,洗不尽一路风尘。他站起身,似乎有幽怨的琵琶声踏歌而来,如泣如诉。这声音、这山、这水,也许就是诗人的伴侣,是他避喧取静、逐美避秽、存圣去俗得一方净土,他的余生、他的郁郁寡欢都将安放于此,所有的故国山河的悠悠情结,都交由千秋思绪,面对龙门的千孔石窟凭栏听雨、怅然长恨而歌......

  白居易在香山隐居了十八年,将相、公卿大臣、商贾名流徜徉于繁华市井、通邑大都,归隐山林的诗人寂寞了然地寄情于山水的恬淡之中,他如一方古砚,纳尽香山的烟云为墨,磨伊河的涟漪、磨香山的清泉,他的佛界里没有了尘世的喧嚣,它的心灵在佛界的空灵中走向了永恒,吴越白堤锁浪的鬼斧神工,江州司马、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的赫赫头衔,在他的佛界里,一如一粒飘渺在幻境中的浮尘。

  在金戈铁马的中原大地上,香山为白诗人遮蔽了厮杀滴血的画面。“朝野纷争落花去,闲山独我放歌来”,仰天长啸的快意,俯首低吟的婉转,成了他恣意灵魂的最好款式。“家酿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当作此山僧”的闲适中,摹写的是诗人遁入空门似的清净。我们仿佛看到一副青绡一袭、银丝高束的智者,面朝佛龛临水而歌。这歌声是珠落玉盘的声音,是锦缎玉帛撕裂的声音,尘世容不下诗人的歌喉,深山老林,远浦孤村用质朴的胸怀接纳了为道人者、为哲人者、为诗人者的淡泊和雅趣。

  西湖筑白堤,龙门开八滩,倡乐府,诗讽喻,志在兼济天下。

  履道凿园池,香山卧石楼,援丝竹,赋青山,乐于独善其身。

  这是白园乐天堂的一副长联,字体古朴、雅然,深绿色匾联如两条根植于中原大地的沧桑古藤,是为文者、为官者的白诗人一生的写意。44岁前追求兼济天下,44岁后独善其身,这文采斐然的长联,还原了诗人两截绝然不同的红橙人生。西湖白堤蜿蜒,人来车往的喧嚣中,也许没多少芸芸众生能记起白翁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但白园里珍藏的诗章却越过迢递时空、烟尘四合的历史,如香山的永恒,巍峨在中华帝国生生不息的文化中。

  白居易走了,香山芳草萋萋,琵琶峰的茔冢掩埋了《琵琶行》的行色匆匆,游人的脚步无法唤醒他,他安睡在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里,他的灵魂在我们的记忆里载歌载舞,他把他《长恨歌》的遗恨和没有写完的忧患留给了后来者,把白园留给了香山,留给了洛阳,留给了伊水河畔的秋风秋雨。古今书生以酒当歌,你兼济的抱负、独善的达观,后来者该如何摹写?

  当我回望渐渐模糊的白园,烟云弥散,那门楣、那灰墙绿瓦,仿佛是白居易隐于历史深处的苍桑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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