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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等待

发布于:2015-08-21 14:27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母亲是个农村老太婆,今年虚岁85了,依然健朗,耳不背,眼不花,满口牙齐整整的。她能一口气在副驾上坐十几个小时,陪我把车从珠海开回来。中途,我说吃顿饭再走吧,母亲说,趁天还没黑,等一等,回到襄阳了吃牛油面吧。我说,要等半天哩。她说,等,是好事咧,有盼头、有指望,不打瞌睡。回到襄阳,已是夜半时分,她居然吃了一海碗面条,喝了一海碗黄酒。事后,她把嘴巴一抹:“还是襄阳的面条好吃,黄酒好喝。总算等到了。”

  母亲是个不放隔夜活的人,即使再苦再累,她都要把当天的活路做完。她说,活路会越放越多,力气不是钱,是用不完的,今天的事不能放到明天做。所以,家里从来都是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可在她的生活里,等待,又是她一生中始终不改的人生信条。她常常说,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冇得的莫强求,是你的,总是能够等到的。

  她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个,我是长子,后来她连续生了三个姑娘。父母还想要个儿子,后来她又两次小产,母亲的心里难免空落。伯母说:“她婶娘,算了吧?身子虚,家底又薄,生多了不好养哩。下一个还是姑娘呢?”母亲一笑:“家里粗菜淡饭总是有的,养伢跟养猪是一样,多一张嘴,加一瓢糠就是了,说不定下一胎就是儿子哩。生伢就像押单双,我不信等不到一个儿子。”果然,在我读初二的时候,我弟弟出生了。

  连我奶奶,我们一家有了八口人,算是家大口阔了。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口粮成了父亲最头疼的事,他因此常常猫着腰抽闷烟。母亲说,愁么事哩,比“五九年”还苦?吃个把月红薯,等几天,小麦不就出来了?穷人的命大,饿不死人的。

  红薯吃得我们一个个成天反酸水,小妹妹吃青菜时,就是吞不下去,直翻白眼。父亲是个不善言语的人,看见瘦骨伶仃的小女儿,直抹眼泪。母亲说,不是都好好地么?都还活着,哭个么鬼!她不吃,只怕是还冇饿到底,等她饿急了,狗屎都能吃三堆。话还没说完,她自己抹眼泪了。

  那些时,每到初夏时刻,我都会“打皮寒”,“打皮寒”学名称疟疾。这病的症状时寒时热,冷的时候,盖几床棉絮都冷得瑟瑟打抖,热起来,满脑壳都是豆子大的汗珠子,半个时辰后又发烧头疼,每隔一天发作一次,如此循环往复十天左右才能停歇下来。家里没钱医治,母亲每次收工回来,就到床头问我:“冷过了冇?”我说头疼。母亲端来一盆凉水,将毛巾打湿后,叠成条状,敷在我的额头说:“我的儿造孽啊。冇得事的,等几天就好了。等你不打‘皮寒’了,杀只母鸡给你炖汤喝。”我晓得母亲要我等,不是漠不关心,也不是诳我,她实在无奈,拿不出给儿子看病的钱。她没有高烧会烧成肺炎的常识,经验告诉她,但凡是打“皮寒”,冷热几个周期就好了。不过,她也舍不得杀老母鸡,老母鸡的鸡屁股就是农家的小银行,母亲指望它换油盐。

  后来,我到省城读大学,隔壁邻舍说,莲芝姐,儿子是湾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哩,你是熬出头了啊。母亲一笑:“世间还长哩!等他毕业分配回来就好了。”其实,母亲一直都没有指望我工作后对家里有帮贴,她觉得,乡里的日子,只要有一碗糙米、一把青菜,就能捱过去,而我去上大学,给她的,是一份虚幻的名望,她知足了。她说等我毕业工作了,她就能享福了,所以,她等我出人头地了,等我光宗耀祖,我的顺畅,我未来的婚姻、家庭、子嗣,对他们而言,远胜过一瓢一碗粮米的回馈。

  我毕业了,母亲没有等到他的儿子荣归故里,我被分配到一座远离家乡的城市当教师,母亲因此得了一场重病,父亲请了一帮“菩萨”在家里装神弄鬼、磕头烧香,终不见好转。一日,母亲说,给JM发电报吧,我就等他回来。

  我急匆匆辗转回到家时,母亲躺在竹床上,骨瘦如柴,气若游丝,意识已经模糊。煞黑时分,她清醒过来,艰难地伸出双臂,把我抱在她的怀里:“儿啊,我是等你回来跟我收尸啊。要不我就走了。”

  这是我记忆中,母亲给我唯一的一抱。有一年,她来我工作的地方,得了肠炎住院,挂完点滴后,我抱她起床。她轻轻地推开我:“只有姆妈抱儿子的,哪有儿子抱姆妈的?”她拍了拍左腿,“我还行,等抱孙伢子哩。”我躬下身给她系鞋带时,她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孝心儿子。”我起身后,见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在农村里见多了儿女骂爹娘“老不死”的,儿女不给年老的父母治病的,她没想到他的儿子居然会给她系鞋带。我笑她总爱动感情,爱哭,她用袖头擦了眼睛,自顾自地说:“我冇想到你还会跟我系鞋带的。我还要等你媳妇给我洗个头。”

  我的母亲一直都在等,等我们长大,等我们成家立业,等我们有出息......这些等待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彩虹,可是她已经病入膏肓,这场无法预知的风,把她心中的彩虹吹的无踪无影了,她原先的等待似乎都毫无意义,最后的等待,竟然是等她的儿子回来给她收尸。

  我请来在卫生院工作的同学给她挂点滴,同学安慰她,说她就是体质太虚弱,挂几天吊瓶就可以了。母亲半信半疑,勉强一笑:“托你的福啊,我等菩萨保佑我了。”

  母亲只是抑郁成疾,器脏并无大碍,两天后,母亲居然能吃干饭了。她对我说,你回单位吧,学生伢等你教哩,不能耽误伢们读书。末了,母亲说,隔壁的绍明小你一岁,都是生了两个儿女了,我死不了的,我还要等你圆房的。我晓得母亲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我能尽早给她添丁加口,过去,她不曾催促过我,后来也没再提起过。她知道城里的姑娘心性高,怕负担老人。她有些凄楚:“活吧,是你的负担,不等到那天吧,死了都不会闭眼睛。”

  我心里泛酸,故作轻松地对她说,您托人帮我找个农村姑娘吧,只要会持家就行。母亲手一摆:“莫‘款’瞎话,娶个乡里的媳妇伢,祖祖孙孙都是农村人。”她叹了一口气,“别慌,心急吃不得热汤圆,我这条老命等得起的。”“款”,瞎说的意思,母亲未必不知道儿子在宽她的心。

  两年后,我结婚了。新婚第二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媳妇闹得不可开交,死活要离婚。父亲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送她回去吧,交给她父母,离了算了。母亲说,一个姑娘伢,说话不晓得深浅,说不准就是一句气话,等几天再说吧。这一等,居然等来了峰回路转。尽管十年后还是离了,但母亲还是说我没有耐性,多磨几年就能磨平和了,哪能说离就离了呢。

  对于我的前妻,母亲不是没有她的看法,但她始终都没有说过,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时间就是胶水,再不投缘的夫妻,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能粘到一起,总是可以等到相安无事,直到白头到老的那一天。

  因为溺爱,小弟顽皮,父母、姐姐拿他没办法。母亲说,给他说一门亲事吧,兴许媳妇伢能管住他。媳妇不仅没能管住他,他还对媳妇动粗,而且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输掉了祖屋。母亲安慰儿媳妇:“他还冇‘醒黄’,等你们有儿女了,他兴许会改的。”

  “醒黄”是俗语,指被孵化小鸡的种蛋还没有形成雏鸡的坯胎。待小弟的儿子出生后,他依然恶习不改。母亲说,儿啊,我家祖宗八代都是忠厚人,冇出过你这不成器的怪物,你也是做老子的人了,非要等你的儿子也学你赌博抹牌不成?

  就这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幺儿子,小弟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开始做正事了。

  这恐怕是母亲一生中少有的一次说出不能消极等待的主张。如果说,原先的等待都是母亲对子女的原始的期望,那么,这一次的“不要等”,则是她对上行下效最为质朴的解读。小弟似乎“醒黄”了,怕他的儿子学他的模样。一日,办完父亲丧事后,说话不晓得轻重的小弟对母亲说,姆妈,你再等我三年,你走的时候,我一定体体面面地送你。母亲呵呵一笑:“只要你学好,等你一万年,活成老妖精都愿意。”

  没文化的母亲一生信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在她的意识世界里,阴阳两界是平衡的,此死彼生,这边那边都有车来车往、穷人富人。父亲去世时,她没有我们料想的悲伤。出殡的前一天,我媳妇宽慰她,她微微一笑:“我跟这老鬼来生都会阴魂不散的,他到阴间还要缠到我的。他先过去给我占个窝,等我过去帮他洗洗浆浆,帮他倒洗脚水。他的眼睛不好,还要我牵他走夜路。”我媳妇禁不住一笑。母亲说,“你莫笑,说不定他现在就在鬼门关门口等我。”

  上周,妹妹说,母亲夜里腰疼,兴许是肾结石。妹妹要打电话让我过去,母亲不许,说夜半三更打电话吵我的瞌睡,睡不了安稳觉,等天亮再说。天亮后,我赶了过去,母亲躺在床上,唧唧哼哼的,见我来了,还宽慰起来:“儿啊,我的命大,死不了的。”她叹了一口气,“死了也好,你父还在那边等我哩。我不去,他有个头疼脑热的,哪个照应他呢?”

  外孙女知道外婆不会生她的气,突然冒出一句:“他老人家说不定又娶了一个......”不等她把说完,母亲眼睛一瞪:“别跟老子瞎嚼牙巴骨,他一生都老实巴交的,他会等我的。”

  在去医院的路上,堵车,我连续按喇叭。母亲说:“莫急,等一会不行吗?我得的又不是死人的病。司机都像你按喇叭,还不躁死人了?”

  我在医院陪床,逗她:“方格要结婚了,你再去带重孙。”方格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子,还在上海实习,她常常念叨。她幽幽地:“怕是等不到了哦......”我笑她管了子女管孙辈,最后还要带重孙。她说,你莫笑我,水往低处流,天底下的老人都是一样的,像种地一样,种子撒了,等一场雨,籽粒饱了,等一个收割的太阳天。人活着不是想等死的,都在等快活日子。

  母亲的嘴里,没有创造、进取,她的等,未必就是消极、颓废,她的所谓的等,其实都是无怨无悔的奔波,她就像一个拉磨的驴,围着她的儿孙,一圈又一圈地忙碌。我的母亲本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但在一些节骨眼上,她崇尚的总是等待,儿女一个接一个地成家立业,她就在一茬接一茬的等待中操劳。她说,穷人家过得日子,就是忙日子,有了盼头,等,就是享福。而这份不计回馈的等待,无疑是心甘情愿的付出,或许还有无奈中的隐忍,这也许就是她的宿命,指望在等待中,等来一份改变命运的机缘和侥幸。这机缘和侥幸或许是无望的,但正是这无望中的坚守,更能说明母爱的坚韧、大度和柔情。

  现在,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平顺,她一日三餐都喝一口小酒,觉得滋润。昨天吃晚饭时,我问她,这日子还舒服吧。她笑了:“托你们的福啊,这清净日子我算是等到了。”她咋了一口酒,拿筷子的手伸向菜碟,有些迟缓、悠闲。其实,在她的心里,还有一个等,就是等她的重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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