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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五周年祭

发布于:2015-08-08 18:4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黎宇清

  后来的几个清明,我回到故居,平常没人住的老屋,推开门,首先见到祖母的遗照,她笑着,对着空空的没有人的屋室,我一阵怅然。一转眼五年过去,不回故乡已很久了,我的祖母大约也渐渐将我忘却了——她已很少入我的梦境。尽管常想起她坐在大厅里剥花生,择空心菜叶,或是仅仅静默着,但是,模模糊糊地早成了云烟一般缥缈的空洞的忆念,想得见她的样子,却怎样也不能重现她的声音。这让我很后悔,那时为什么就没想着给她录下一点视频什么的好作纪念呢?

  习惯没有祖母在的生活,并没有花费我太久长的时间,但却委实是很艰难的工作。在我翻开那时的日记,到二00九年的八九月间的时候,可以看到那几页纸皱缩得不成样子,字迹流走得难于辨认,因为那些天,每到写日记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趴在本子上掉眼泪,所以便成了那好些页看不清的文字——不过,这些看不清字的日记,我想,其实正是最真最真的日记吧,文字或言语什么的,又怎么能与情动于衷的泪痕相比媲呢?

  然而,此一刻,在祖母故去的这第五年,我坐下,开始写腹稿许久的这篇祭文的时候,我却是连文字也不知道要怎样安排了,更不用说可以在稿纸上哭一场,然后保存,算作是祭文,因为,我有多久没有那样的“情动于衷”了呢?不知道。这个夏天,恰是我心绪最为慌忙而芜杂的时候,光阴的每一寸几乎都有着安排,弄得连闲想也要特意地另去找时间。这闲想里就包括回想我的祖母。而且可资回想的东西,终于是越来越少,而后渐渐将曾经的梦境混在一起,偶在几个深夜飘浮于目前,心情平静着,像观看着略带感伤的微电影,却将近于不是哀思了。

  我的母亲倒是经常会给我们讲她梦见祖母的事,并且作出极令人快慰的解释。比如,母亲说她曾梦见祖母手里抱着两个婴孩,坐在故居的后园,衣着熨帖,幸福的笑着。母亲认定,这是前年堂哥和今年家兄刚出生的孩子,她的重孙,老人家正在阴世里庇佑着她的后人呢。当我今夏回去见到小侄儿并对母亲说,“要是祖母还在世就好了”的时候,母亲给我讲了她的这个梦境。听后我很欣然,似乎觉得,祖母是在我们身边的,并且看得见她故去后我们的生活。

  但是,我又何尝不是有更多的惋然: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她不能分有一些微的尘世的乐处呢?

  像这样的究问,大抵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会生活,懂得生之艺术的人,自然从来不会为这样蠢笨的问题而扰烦。然而生活这部大书,我又并不懂,遂而总不能释然。尤其在起先的那些时,还常想着时光能倒回去一小段,哪怕几天,也好让我实现对祖母的一些偿补,比如,我要给她买很多很多她喜欢吃的奶油蛋糕和甜的饮料,还要整天整天地陪在她的身边,听她一遍一遍讲着曾让我不耐烦的旧事。有几次,我的确实现过这些想望,但却是在短暂的睡梦里。

  说到生之艺术,我是不懂的,但祖母却有着她的处世哲学。安时处顺,平淡地看着世事起落,她做得很好。可是,怎么能不好呢?命运对她那般惨酷,又几乎全没给她任何申诉的机会,除却安时,除却处顺,她又能怎样呢?也正因此吧,她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想来并不会有什么太丰富的寄望,平平安安,淡淡地生活,于她也就很可满意了。

  现在的父亲在生活的哲学这一方面,似乎很得了一点祖母的“真传”。他写毛笔书法,开“考古会议”,忙着村祠的新建并撰楹联,唯独家中经济,却非他所问,颇有点“安贫乐道”的意味。然而他年轻的时候,却并不这样。据说小的时候是贪玩得很,有一次玩火把生产大队的东西烧掉了一大半,弄得那时已是寡妇的祖母供了大半月的手艺。后来小时候每要出去玩,祖母都叮嘱我“莫撩祸”(就是“别闯祸”的意思),大约就是父亲给她的教训。但父亲那时犹给我别样的教育,比如,他曾鼓励我要敢于打架,每打赢一次还奖给零花钱。两母子有着两样的观念,很少见到她们一起商量什么事情。但是现在,我想,父亲一定也有怀想祖母的时候,尽管他喜欢写散文,却只写过一篇叫《母亲》的短诗。我犹不知道我应当服从于哪一类的教育。只是心中激愤,即将冲动的时候,或者已经犯过冲动的错误的时候,就会想到祖母和现在的父亲。

  祖母的死,一直是我最悔憾的一事,因为我那时绝计想不到她的死会在那一刻来临。而当我赶至她的病床前,她已什么话也不能说出。我很希望她能给我留下一两句什么,虽然我能猜到不过是嘱我好好读书这类从小就听的老话,但若她作为遗言讲给我,一定会给我别样的能量。然而她只沉默地看了看我们,接着昏睡了一日后便死了。我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叮嘱的话,对于我来说,这成了一个没有交代的永诀,一件没有完成而又再不可能完成的事,不论什么时候想到,都感觉心中悬着一个重物,沉沉地堕着,并将堕下去……

  两年前的一个假期,我带Y一起去姐家,姐私下窃窃地跟我说:“我向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找女朋友;但后来一转念,又觉得,也是,你也二十多了!”姐的说话,一向是喜欢在平常中带出来一些深意,比如她的这话,意蕴一味便知道,作为家中最小的那一个,我将永远被当作小孩子来看待。我的祖母没有读过书,自然讲不出这样转弯抹角的话来,但她对我,尤其是视作小孩子的。我能记得她如何叫我的小名,其间的语气,正十足是叫唤小孩子的语气,尽管我那时已近二十岁了。

  但其实想来,就我自己这方面说,在父亲母亲面前,而且尤其是在祖母的面前,又何尝不是永远脱不掉满满的孩子气呢?纵便再过五年,倘使再写“十年祭”,尽管在别人早已是做父亲的年龄,我也一定是同此刻一样的心境——正如祖母从来视我作小孩子一样,我怀念着我的祖母,而且正是以小孩子的心境,去作这似渐淡去而却永在心间萦绕的怀念。

  甲午夏祖母五周年忌日作于兰州。坐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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