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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那年豆皮香

发布于:2016-08-04 08:3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许是已经老迈,又远离故土,常常会念起儿时的美食。旧时的乡村,大抵都是破落的,日子过得紧巴,所以,食物多是粗粝之作,就像庄稼人一样,质拙、厚朴,都是原汁原味的。不过,在食物只是以果腹为唯一功能而存在的时候,再精巧的烹饪,也留不住舌尖上的快感。今日一想,往日那许多平凡的食物,尽管粗制,都是可叫做美食的。说是美食,却并不全在于味觉,而是一种情感体验,那一匙一盏所流露的风华,是日浓一日的怀想。

  昨晚,在“微信读书“的软件上,读了《荆襄吃食纪略》,记忆的味蕾便活泛起来。原以为《荆》写的是地方吃食的趣味文化,不想却是教人烹饪的教程。对于饮食文化,纯粹技巧性的传授,我并不热衷,只读了两章就放下了,并不知道作者是如何铺陈下去的,但它却令我突然想到家乡的小吃——豆皮。

  在湖北江汉平原的食物谱系中,有两道辅食都叫豆皮,一道叫三鲜豆皮,一道叫豆皮子。

  人之口欲,莫不好鲜嗜腴,三鲜豆皮就是这味觉取向的精巧之作。三鲜,即米鲜、肉鲜、葱鲜。三鲜豆皮的主料是糯米,糯米蒸熟后,被两层薄如蝉翼的鸡蛋皮包裹着,呈方块状。早先蒸糯米,都是用木甑子,出甑的糯米饭带有甑子的木香味道,米粒铮亮铮亮的,乳白色里隐含着淡淡的青色,看似撩眼,却不轻佻。

  世间的许多事体,都是有些牵强的,挂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却又全然断绝于名号之外,三鲜豆皮就是如此。说是三鲜豆皮,其实,完全不跟豆子搭界,它的外表和内置压根儿就没有豆类的介入。三鲜豆皮的外身是薄薄的鸡蛋皮,一张鸡蛋皮铺在铁砂锅上,再铺一层两指厚的糯米饭,糯米饭中有星星点点的肉末。经过半支烟工夫的文火炙烤,再全然翻卷过来。此时的蛋皮已经是焦黄色,在白色的蒸汽里显出一丝华贵。大师傅用锅铲就势将整块豆皮切割成豆腐干大小的方块,一时间,一锅豆皮仿佛铺满麦穗的五月田畴,金灿灿的。

  按惯例,掌勺的师傅多是在这一刻撒一把碎碎的葱花,既强化口感,也是一种点染,这对于味觉、视觉都是一种平常的享受。而精于在细微之处出彩的师傅,则会在三鲜豆皮快要起锅的当口,再在灶里加一把旺火,片刻之后,沿锅沿浇小半瓢骨头汤。汤到雾起,吱吱声便唧唧咋咋、急促促地从豆皮的缝隙中漫延出来。大师傅说,豆皮的制作经过两次的油炸,糯米又呈黏性,不免油腻,兽骨汤浑浊,算是高汤了,浇上小半瓢,可化腻增鲜。

  当食客就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或者豆浆,吃下这香喷喷的三鲜豆皮的时候,想必除了味蕾的极致享受,该是还有另外的体味,比如,凡生活滋味中的精华,或许不在于刻意的追求,也许,一些人生的浅理近知,就在于细微处的点石成金。

  遗憾的是,眼下许多摊面上的三鲜豆皮,没有了往日的焦脆、柔软,糯米失却了糍性,甚至于咯牙,这种纯利益趋向所孵化的三鲜豆皮,好像在网络上赶稿人的急就章,呼啦啦就出来了,索然无味,没有了嚼头。

  三鲜豆皮至今还是流行于江汉平原一带的时令早点,而豆皮子却难得一见了,是制作的繁琐契合不了如今对于便捷的追崇,还是豆皮子的寡淡无法逢迎时下的重口味?难以定夺。反正豆皮子仿佛就是一介出世的隐士,归隐于生活的丛林,难得见到它的身影了。

  豆皮子要经过泡米、碾磨、沉淀、铁砂锅煎炸好几道工序。起初,白花花的大米被浸泡在清水中,米粒不急不躁,安之若素。这似乎就是它惯有的风范,它由稻浆到稻穗,再由稻谷蜕变到赤裸裸的米粒,由迎风而歌、向阳而舞到沉寂于水的历练,它都是淡然处之。尤其是它经过磨眼后,即便经过磨盘的碾压成为米浆时,那身段都是温婉的。

  豆皮子不像三鲜豆皮与豆子没有半点瓜葛,在浸泡大米的时候,绿豆也与大米同时浸泡,绿茵茵的绿豆,在清水的滋润下,绿皮次第绽开,圆润的豆粒龇牙咧嘴,通体都是嫩绿浅翠,宛如翡翠一般的养眼滋心。做豆皮的老把式说,做豆皮置入绿豆,不只是为了养眼的点缀,大米固然香气清冽,但舌尖所喜好的往往是百味杂陈,一味接一味带来的叠加的厚重,是有力道的绵长,绿豆性甘、清香,它和稻米的香两香融合,才有隽永的奇效。

  对于美食,制作过程大都是带有艺术性的心智享受,做豆皮子更是如此。待到铁砂锅滋滋冒出浅浅的青烟,一把鬃刷蘸上少许的香油在锅面上来回刷几个回合,盛米浆的葫芦瓢沿着锅沿一番行走,米浆便噗呲噗呲地沿着锅面如莲花样的盛开,白花花的,太阳般的耀眼。成型的豆皮子薄亮薄亮,微黄,如一张上好的宣纸。豆皮子起锅后,要置放在倒扣的筲箕上,转运到阳光下的篾席上晒干。篾席上一叶一叶的豆皮子,恰如池塘里盛开的荷花,筲箕上留下的蔑签的印记,一如荷叶上的纹理,经络分明,蜿蜒而去。

  凡美食,皆美在回味之处,如长曲短调的绕梁之音,眼看,不以乍香诱惑,吃过,当有口齿留香,如人世一场,不当匆匆过客,即便走过,也要留下美名。豆皮子就是有这风范的美食。

  豆皮子之吃,有两吃之分,若是趁热吃,便切成条状或者块状,香油下锅,爆炒片刻,豆皮或挺或曲,虽是油滑,却不腻口,要是再酌一把白绿相间的葱花,由不得你不满口生津。

  若要将豆皮子长久的保存到来年的夏天,则要经过几个时辰的太阳日,待到豆皮挺括,便卷成长条的豆皮卷。豆皮卷晶莹剔透,圆润、直爽,一根根的活脱脱就是白色的玉箫。这几个时辰的阳光历练,我自然相信这短促的过程,既是豆皮吸纳了阳光的精华,也是豆皮自觉自为的扬弃,一吸一纳、一扬一弃中,沉淀下来的淡闲看江湖的气定神闲。

  成卷的豆皮经过刀切,截面如唱片,清晰的纹路里,似有蛙鼓的婉转声、稻穗脆生生的拔节的声弥漫开来。被切的豆皮仅有半指之宽,层层叠叠地卷曲在一起,层理间的勾连全在于彼此恰到好处的衔接,丝毫不赖于黏黏糊糊的拉扯。所以说,要赋予豆皮子更为高洁的风骨,莫不过它最初的舒展是一种精神的绵软表达,当它经由一番阳光的淬火后,虽然坚挺,但绝非就是生硬的傲骨。软硬之间都是自自然然的心性。

  最为精要的豆皮子的食味,当属腊肉煮豆皮。但平常人家多是清水煮豆皮,只有殷实人家才有腊肉煮豆皮的口福。穷乡绅说,食肉者鄙,煮豆皮子的真正精华,藏于寡淡之中,看似无味,却又味在其中。这绝非是穷乡绅的狡辩或者避穷之说,生活之妙处就在于此。南宋的爱国词人辛弃疾说得好,“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生活的快乐就在于在无味中求有味,食素者未必就高雅,食肉者未必鄙贱,人所贪嗔的也许是难得的奇味,但生活的大快乐,就是平日里的庸甜俗香。

  一碗煮好的煮豆皮,汤色乳白,汤汁如凝脂一般,轻触碗面,汤面会一阵颤动,荡起零零散散的光泽。箸过汤动,卷曲的豆皮子破汤而出,仿佛一个个晶润如玉的指环。过去,有讲究的店铺主人,盛用煮豆皮的大多是亮煞煞的白瓷碗,再配一双白色的竹筷。店家说,吃煮豆皮子万不可使用红漆筷子,红漆筷子固然是喜庆的色气,但煮豆皮本就是素雅的性情,耀眼的红色来袭,破了的,不单是和谐的色调,还有依托于色调的口味。

  后来,听人说,煮豆皮子有治疗口腔溃疡的功能。起初,我是疑惑的,仅凭豆皮子的食材都来自于泥土,就断定它是清热解毒的尤物,断不可信,世间的许多催火、上毒的中草药也是生于泥土之上,一个母亲既可生养英烈,同样可以奶出孽类,同宗的分野都是常见的。我问郎中,郎中说,过日子当随性一些,不可教条,许多病本就不算病的,不医自可痊愈。若说煮豆皮还是一剂药方,它的药味就在无味之中。

  我知道,这云遮雾绕的回答,无疑就是做人的心诀。所以,我对郎中肃然起敬了,也似乎是第一次觉得,生活的况味是无需去刻意追寻的,味道就在无味之中,或者,既然无味,何须去孜孜以求呢?它又何以能成为你生命中真命天子?

  或许,再也无缘吃到煮豆皮了,但诸多旁物的诱惑,无法消解我对它的念想。如今的我,已然生出了些许的慧根,郎中早先大彻大悟的醍醐灌顶,我不再视若珍宝,但当雨后清宵、月华满窗,我会记起这豆皮,在匆匆那年的关于豆皮的味道中,寻觅生活的答案——举凡滋味,都有始终,生活里的欢乐、痛苦终究要归于一种平淡,就像一曲激越的曲谣,纵然高潮迭起,最后都要退守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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