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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虎与丢丢

发布于:2016-07-08 07:5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我一直不喜欢和动物打交道,但却与两只狗有过交集。一只狗叫赛虎,另一只叫丢丢。
  赛虎是一只菜狗,用我老家的话说,叫土狗子。在我的记忆中,赛虎是我们村落的第一条狗。那时,我尚年幼,所居村落是一个碧水四合的古村落,民风淳朴,鲜有失窃之事,所以不需要土狗子看家护院。后来因为野兽多了,狗獾子、野兔猖獗,才有村民陆陆续续养起狗来。
  赛虎进村的时候,已经是一条成年狗,通体黑色,只是尾巴上有一截是杂色毛,咋一看,好像是特别的装扮和刻意的点染,给这野性的生灵平添了些许的温情。赛虎黑黝黝的毛,泛着金属的光泽,很有质感。顺毛摸,滑润,似光溜溜的绸面;倒摸一把,却又猪鬃一般,坚挺、倔强,没有一根愿意翻卷过来。赛虎的嘴子厚实,像一个股敦敦的黑球。倘若咧嘴,会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来,那白森森的色气里满含杀气和狰狞。赛虎体格健硕,背脊滚圆,呈流线型,两块股肉结实,当它把前脚趴下,屁股更显得肥硕、敦实。赛虎的主人说,屁股大的女人下肥崽,后座大的土狗子能逮狗獾子。后座,就是屁股。
  土狗子都性烈,可赛虎平日里多是温驯的,它习惯躺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睡觉,四条腿直挺挺的撑着,长溜溜的尾巴搭在青色的石板上,散淡散淡的,宛如水墨画中画家不经意的一笔。有人路过,赛虎微微睁开的眼睛,看似惺忪,眼神却是警觉的。待路人过去,它又闭上眼睛,尾巴轻轻一翘,尾梢绕两个回合后,又睡去了。
  一个雪天,主人带赛虎出猎。赛虎如鱼入水,突然间活泛了,在雪地里乱窜一气,留下一摊凌乱的脚印。赛虎突然“汪——汪——”两声,就箭一般冲了出去。我似乎从来没听见过赛虎的狗吠声,它的两声长啸,不像其他土狗子的叫声,短促、阻滞,没有韵律。赛虎的叫有些特别,横跨了几个声部,起先的高音如奇峰突起,尔后又是拖沓而去,由浑厚到尖利再到细腻,最后的尾音咿咿呀呀的,恰似海豚音一样。我想,赛虎该不是狗精吧,这声音一时高亢,一时婉转,好似舞台上的花腔女高音。
  赛虎是追赶一只狗獾子去了。它的蹄子扬起一路雪幛,白花花、雾蒙蒙的。透过雪幛,也看不清赛虎的四蹄,但那飞奔的身影仿佛就是一条优雅的黑色弧线,横贯在雪白的原野上。那时而扬起、时而搭下的尾巴,像一柄使不完劲的强橹,尤其是它凌空的一刹拉,招摇的尾巴,呼应着背脊的曲线变幻,咋看都有舞蹈的韵味。
  赛虎逮住了猎物,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赛虎的喉管被狗獾子咬破了。赛虎的主人说,这是赛虎第二次被咬伤喉管,第一次是跟其他恶犬“交手”时被同类所伤,它又经历了这一次,算是旧伤又添新伤了。
  至此我才想到赛虎有别于其他同类的叫声,原来缘于遭遇过厄运。赛虎的狗吠还会不会因此而更加动听呢?难以料定。世间的事多有诡异,物其所伤,居然会有奇诡的变异——眼瞎了,听力就发达了;耳朵背了,眼光就特别的犀利。一句话,所得,必然要用先前的失去来换取。比如蹲了大狱,才晓得自由的可贵。若类似海豚音的动听需要用生命或者健康来换取,不如不要。哪怕它是一条狗,因为生命不可亵渎。
  后来,似乎再没有见过赛虎出猎,很多时候,它都是懒洋洋的,如一介落泊的书生,要么在太阳下死睡一气,要么杳无生气地游走在村巷,不曾惊扰过谁。只是那遮掩不住的眼神,时而露出显而易见的机灵,或者淡出江湖的不甘。
  不久,村里有人养了一条母狗,母狗下了五条狗仔,赛虎从此有了玩伴,不再寂寞了。据说,狗之间的交恶是与生俱来的,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奇怪的是,赛虎从来没有跟这群母子狗交恶过。赛虎偶尔会发出低沉的声音,母狗“汪汪”一声算作回应。它们用不同的声音打着招呼,两种声音,韵律不同,腔调各异,实难融合在一起,但它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一条狗叫唤时,另一只便静若处子地站在旁边倾听。有人见赛虎在母狗的身上摩擦来摩擦去,或者赛虎温情脉脉地蹲在一边看一帮狗仔吃奶的情景,呵呵一笑,居然发出人不如狗的感叹来。
  人们一阵嬉笑后,就嘻嘻哈哈地散去了。
  不几日,赛虎死了,死于自己的习性。那日,一孩童大便,赛虎乐癫癫地嘬食,惊吓了孩儿,主人一通闷棍打死了赛虎。据说,土狗子土性重,只要不伤及要害,在地上躺上半个时辰,会还阳过来。可赛虎终究没有还阳,它的土性没有接通它的阳气。
  有人说,赛虎死于贪欲。或许。但此说并不精当,说是贪欲,算是高看了赛虎,狗不是人,它没有纷繁的意念,一切由天性使然。赛虎吃屎,充其量算作本能、习性罢了。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乡绅并不这么看,他说,有贪欲并不可怕,另外的意念是可以抑制的,怕就怕贪欲成习性。此番宏论,由狗及人,这该是智慧了。
  赛虎被我的玩伴开膛破肚,杀了!白晃晃的刀刃熟稔地从赛虎的肚皮上划过,刀尖肆无忌惮地游走在皮肉之间,每一刀下去,我都一阵惊悸。那剥离皮肉的声音闷闷的、沙沙的,似擦洋火的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赛虎似有知觉,它的后腿时不时痉挛,抖动两下。这抖动似乎是无用的挣扎,或是在向这个多变的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事后,玩伴家留我吃狗肉。我没吃,不是不想吃,是那血腥的过程太恐怖,以致几十年来我都忘不了那画面,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吃狗肉的口惠。
  比起赛虎,丢丢算是宠物了。
  丢丢是我女儿养的宠物狗,通体白毛,暗含浅浅的鹅黄,体毛卷曲、蓬松,生得不规则、不直爽,毛质也没有赛虎的好,只是眼神比赛虎的温驯许多,没丁点的杀气,但丢丢樱桃样的小鼻子比赛虎的嘴巴好看,一皱一皱的,现出细腻、弯曲的纹理,猛一看就像如今的二维码图形。我见门的时候,它的前腿趴在我的身上,粉红的舌头在我的手臂上舔来舔去,狗尾巴摇得比货郎鼓还要欢畅。
  丢丢过多的时候是静静地趴在地上,并不招惹谁。女儿上班,嘱咐我在丢丢的食盆里添加狗食。狗食是橘红色的颗粒状,如古时乡间火铳膛里的散弹,硬邦邦的。看见这有色无味的所谓食料,我可怜起丢丢了。它的味蕾是否有过享用鲜嫩之物的快感呢?或者是否奢望过这等原汁原味的吃食。我想,肯定不曾有过。若是没有,丢丢该是有些幸运了,因为不曾经历,就不会生出遗憾来。从来不曾有过山林野趣经历的丢丢,所食之物都是规规整整的工业产品,或许它就觉得这花花绿绿的人工制作,本就是这世界上绝顶好的珍馐,这施舍就是主人的恩赐了。好在丢丢是一条宠物狗,没有能力衍生出理涉人类的话题。
  当我回家打开门的时候,丢丢都会兴冲冲地跑过来迎迓我,当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它扬着头,眼神怔怔的,尾巴来来回回地摇,摇得慵懒、落寞。它悻悻然往回走,步履迟重,仿佛一个失意的赶考人,寂然而归。
  一日,忘了关门,丢丢自个儿外出了。我一番寻找,也没有它的下落。我不希望丢丢成为流浪狗,让它在脖子上挂着铃铛,身着彩绸马甲的宠物狗的面前自惭形秽。我坐在楼道口抽闷烟,一会儿,丢丢和另外一条宠物从一个墙角拐进了小区。丢丢和它的同伴一路叽叽歪歪,时而用头去顶同伴的腰身,时不时“汪汪”两声,仿佛在哀伤地互相倾诉。
  来女儿这里几天了,我都不曾听见丢丢这样畅快地叫过,原来也只是见它在我女儿回家后,它才会发出娇滴滴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婴儿出母体不久的蛐蛐声,纤柔而婉约,听起来就觉得要怜爱起来。可是眼下的丢丢,神态焕然一新,不再颓废、漠然,连那我不曾入眼的一身卷毛,都灿然了,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这情景是在用切切实实的实景,诠释朋党、同类、异族之间彼此关切、彼此需要的脉脉温情。或许,面对这情景,人们大抵都会想到,被驯化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当世界里的一类生灵,为了获得自身的心灵慰藉,而牺牲另一类的自由、秉性的时候,驯化,无异于强制性的阉割。
  所以,我一直觉得从不愁吃喝、不经风雨的丢丢,并不比赛虎幸福到哪里去。赛虎虽然死于非命,但它曾经拥有的天空是自由的,山野草丛、雪天旷野都是它恣意徜徉的世界,赛虎可以用脚步丈量属于它的世界,苦笑两由之。丢丢却只能囿于斗室,在孤寂中等待主人稀疏的脚步声。丢丢没有慧心,倘使有,会不会突发奇想——身心遭遇禁锢,活着,仅仅是活着。不自由毋宁死!
  离别丢丢已是月余,却总放不下。不是留念,是怜悯。我想,女儿若是放虎归山,丢丢定然是乐不可支,它一定会在那个无拘无束的世界,自由自在地撒欢。
  不过,我依然有一丝隐忧,若是真的把丢丢放了,它对主子习惯性的依赖会不会有所蜕变?这该不会是悬念了。
  因为,有些生灵只适合圈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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