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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断小花褂

发布于:2016-06-27 17:5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孔若微

  在我的眼中,杨东一直是比我人生幸运很多的人,小时是,长大亦是。

  他曾经称呼我为妹,我却并未曾当他是哥哥,总觉得他不像哥哥那样成熟,也不曾当他是弟弟,他比我大一个月。差不多我们十来岁时相识,把我们的家当成他自己的家,在打闹中我们一起渐渐长大。

  他一直按着自己的方式选择着他的人生,非常顺利。只在中年时,虽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然而那是深爱着他的母亲,母亲的病能让他对母亲有所回报,某些意义来说,算是幸运,总比“子欲养而亲不在”徒留遗憾好得多。曾听说婚后几年和母亲忤逆过,到中年,逐渐悔悟,很是孝顺,常帮母亲洗头、洗澡,他是独生子。

  我是在他自杀后的第四天得知的,然而并不太相信。那样一个乐观,不成熟,话多又爱笑的男孩子,怎么可能自杀?

  是真的,他选择了自杀,以极端决绝的方式。抛却了躺床上不知世事的母亲,辛苦着的八旬的老父亲,踏上一场说走就走的不归途。

  我心中隐隐作痛,哽咽着打电话向朋友确认,无声泪流,人生第一次直面如此近距离的突然永别。每回梦中梦见这又是他的一次恶作剧,最后都醒过来,咧开嘴微笑,显出难为情般的表情。

  二

  我最后一次见杨东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多雨的夏天,他打电话过来,说和几个同事到安庆来办事,中午一起吃饭。其时,我正在厨房忙着,本不想去,但想着我们已好多年不怎么相见,就答应着去了。

  我站在街旁的树荫下,远远就看见他从稀稀拉拉的行人中走来,尖尖的头部很显然,我不由得微笑,想起小时候给他取的绰号“蒜子头”,如今他的头型似乎更朝尖部发展,验证着我儿时长远的目光。

  他摇晃着走过来,上身是白衬衫,松松垮垮地扎在黑色的裤腰里,系一条不起眼的黑皮带,衬衫显旧,领口一圈有些毛,但是神情很泰然。接着走过来两个男人,他介绍说一个是同事,一个是朋友。

  我们走到一家自助餐厅,他的客户请客,我以为是杨东买单。我们边吃边聊天,我因为年初得了结节性红斑,正在康复中,只能吃一点清淡食物,杨东伸过手臂,指着上面的几个红疙瘩说:“吃一点辣的没关系,你看我都挂吊水三个月了,照吃无误,听医生的话,不能吃油,不能吃肉一大堆的。那人都要苦死了,我这个是皮疹,早起就低烧,总是不见好。”

  那两个朋友偶尔说笑,夹着耦烤,说什么耦断丝连的,我知道那含义,只是装不知。他们俩不停去取生菜,之后,就不见人影了。

  他夹着鱿鱼烤,我劝他不要吃鱿鱼,这个是发物,对治病不好,他不以为然。

  “我最喜欢吃鱿鱼。若微,我对你讲,人生在世,能吃则吃,能喝则喝,不要太节俭。今天吃着,喝着,说不定哪天就不在了,你也要保重身体,身体是最重要的,钱嘛,你说多少是多,挣不完的。我要不是身体好,我哪撑得过来。你看,我女儿的学习我要管,每天要接送。老娘又是那个病(老年痴呆),她老人家现在连我都不认得了,一点不认得。”他笑了笑,咧着大嘴巴。

  鱿鱼已烤干,我夹到他盘中,默默吃着不加调料的寿司。

  “我妈就我这一个儿子,老头儿年纪又大,我三么两地烧点菜,炖点汤送到养老院看他们,有时还给老娘洗洗澡……”他眼圈有点红,我很想问他怎么不是他老婆管孩子,但还是忍着不提,知道他们夫妻关系不好,怕又引起他的话来。

  在我的眼里,他仍是过着很幸福的生活,有着体面的工作,老婆娇小漂亮,女儿即将高考。

  我默默看着他,想着自己这么多年的苦难,现在所承受的,仍觉得他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虽则母亲痴呆,但他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尤其母亲爱他很深。我记得有次买包子,那卖包子老头递给我包子,同时说:“娃,拿着,快点。”我记得当时怔住了,这一生中好像第一次别人叫我娃,当我真是娃时,也似乎没有过做娃的感受。

  “你是生活在幸福中,一切都很顺利,知道吗?你是个独生子,小时候,小姨小姨父你一直惯着你,那时我特羡慕你。”

  “是啊,所以我现在孝顺多了,不像以前刚结婚时那几年,和老娘对着干,很后悔。老娘也可能就因为受了气闷在心里,她老人家又爱面子,得了这个怪毛病。我情愿像你一样有许多姐妹,有困难大家帮,老娘有话也有人说。”

  “倒也未必,人总是羡慕自己没有的。姐妹多相帮是好事,如果不相帮而相轻呢?受伤更重。不过,小姨是好人,真不该得这个病,但是你反过来想,总是活着,她虽不认得你,你还有机会尽孝道。”

  我们暂时停住了说话。我望着烟气缭绕的餐厅,一桌桌的海吃海喝,因为吃多吃少,每位都是58元。当我离开时,他满餐厅搜索他的同事,却没发现,送我下电梯时,杨东伸出他的胳臂,显示着肌肉。朝我笑:“我现在身体特棒,都是在部队练出来的。”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脑海里又出现小时骂他的话来,我笑笑不语。

  他忙着打同事电话,出餐厅大门,又急急忙忙跑回电梯处,矮小的身体,很健壮,跑起来像个年轻人般。

  三

  我是在念四年级的时候和杨东相识的。那时,我们全家从乡下又搬回到父母下放以前工作过的镇上,成为商品粮户口。刚开始,我们租住在镇的上街头的炮竹坊里,两排青瓦房,我们住在前排的左侧。他的妈妈,我称为小姨的,白白胖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一笑起来露出两颗金牙。我判定这个小姨很有钱,这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金子的概念。

  搬回镇上的第一天晚上,小姨请我们到她家吃饭,母亲和我们三姐妹。这是第一次见他:留着平头,额前一小撮较长的头发,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们。他的脸有些胖,很白,很干净的样子,和我在乡下常见的男孩们一点也不同,嘴巴很宽,项上挂一银项圈,在日光灯下明晃晃的。刚开始他有些腼腆,一会儿就极活泼起来。转身去茶几上拿下来一个玩具,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脑后留着的老鼠尾巴。

  他的全身流着富贵二字,也许我那时还不懂得富贵二字,心里想的却是那意思。他穿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项圈,他白净的皮肤,还有晚餐吃的肉汤米面。

  一转眼,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玩具,一只造型可爱的小猴子吊在长方形的木框上。我惊奇不已,不知道小孩子还可以有玩具玩。他用手一摁两框边的白色凸起的按钮,小猴子就一上一下地在木框上翻转。我们姐妹越惊奇,他就把小猴子翻得更快。还一边叫着:“你看,你看。”眼睛闪闪发光,大嘴张开,露着得意。

  一吃完肉汤面,他又迫不急待拉我和小妹去他房间看他的小人书,有悟空三打白骨精,地道战。

  家一安定下来,母亲就回到乡下,和父亲一起做些收尾的工作。本来准备一个月就回来,因为卖房问题,和村里人产生纠纷,延长到三个月。其间,小姨带杨东来看过我们几次,我们并没有交谈,也就缺少印像。到最后时,我们三姐妹几乎断了米和柴,也没钱了。我就去小姨家借柴禾,小姨不在,小姨父给我两捆柴,十一岁的我一手拎一捆,艰难走出他家巷口。杨东正在外面玩耍,立马赶上来帮我,像抱小孩样,两脚不时要踩着柴禾的尾部,几乎摔倒,旁边的孩子们哈哈大笑,杨东也笑红了脸,换了个斜抱的姿势,送我很长一段路。

  母亲和父亲回来后不久,我们在杨东的家对面租到了一间古屋。是在后街,属于下街头了。房子很高,青砖木楼,内部靠外墙和顶部,都是粗大的木头支撑着,和邻居的隔墙,是芦苇混着泥编的墙面,靠近地面已烂掉不少。父亲找了乡下的亲戚,在房子外面空阔的场地上搭了一间棚屋做厨房,又兼父母的房间,芦苇杆用灰泥糊的墙,油毡顶。小棚屋和里间古屋相差一米高左右,所以有三层大石头石阶。熟悉后,杨东经常过来玩,从里屋下到棚屋,他总是一跃而下。当时大姐已上班,二姐在外地念书。三姐和我还有小妹和他年龄差不多,我和他同龄,他大了一个月,他和我们都玩得起来,几乎把我们家当成他自己的家了。看到我们家准备吃饭,他就噌的一下跳到棚屋,一溜烟功夫跑回自己的家。

  那段开始时间,我和他相处和睦时少,总是吵闹,还干架,父亲白天不在家,母亲总这里那里忙,没人管着我们。杨东总先惹了我,我就追着他打,从地上打到床上。我在乡下时,曾是孩子王,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上学,队里的几个孩子总在路上等着我,一个站立,两手向后,手心向上,另外一个人弓着腰,两手握紧前面小孩的手掌心,当马,我骑上去,有孩子在侧面扶着我,一路浩浩荡荡去上学。

  所以杨东经常输,他也骂不过我,他倒不在乎,我给他起个绰号,叫“蒜子头”,原因是他经常剪着短短的头发,头部显得又长又尖,吵架我就叫他蒜子头,他就嘻嘻笑:“蒜子头就蒜子头,有本事你吃一口,看辣不辣?”

  甚至侧过头来,又故意撞我一下,于是两个又继续打闹起来。

  他一不小心,头磕在木柱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我吓一跳,他含着泪跑回家去,我有些害怕,怕他向小姨告状。我知道小姨非常宝贝他,从没有打过儿子。有时杨东实在太调皮,至多沉下脸,大一点声音说:

  “你又不听话了,是吧?”

  过了不长时间,杨东却又跑过来,我和小妹正剥豆子,杨东不知从哪里抓了两只蝉蜕,把两只蝉蜕屁对屁,在我面前怪笑着,本来那时小,没觉得什么,看见他怪笑的样子,就生气,就忘了刚才内疚的心情,又去挠他,他又跑。

  傍晚,我和小妹躺在竹塌上乘凉,我有点睡着了,杨东对着我的面部放一臭屁,我气急败坏,噌的爬起来,追得他满场子跑,突然他站立不动,望着天空惊讶地说:

  “小微,你看。”

  我以为他故意让我不再追他,但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我不觉朝天空看去,这一看,呀的也叫起来,“快看天空,好稀奇啊!”

  屋子里的人也跑出来,场地上乘凉的都朝天空看去,五六颗巨大的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尾巴很宽发着亮光,由北向南移动,两分钟后逐渐消失,再看不着。

  当老师的小姨夫刚洗完澡,正摇着扇子到场地上来乘凉。

  “这是哈雷慧星,七十六年才出现一次,你们今天真是幸运。”

  我在想着哈雷慧星为什么会有那么长的尾巴,为什么长得像扫帚,就把刚才的不愉快给忘记了。

  晚上,杨东经常拿着作业和我一起做,我学习很好,小姨总是叫杨东向我学习,有时,我们四个小孩坐在大方桌旁写作业,杨东看上似乎很认真,可桌底下,他却用两脚夹着我的一只脚前后晃荡,还朝小妹做鬼脸。我妈注意时,他又装老实样。晚上父亲在家,我不敢闹出动静,只好气鼓鼓的瞪他,小妹也窃笑。

  父亲经常在家炸麻花,乡下的菜子油,新碾的面粉,麻花特别香,又脆,一般很富有的人家小孩也不能常吃的。我们三姐妹也不敢吃,杨东在旁边玩着,丝毫没有馋的样子,母亲会拿一根给他吃,同时我们也会沾光每人吃一根,我们吃碎麻花的时候多。杨东也经常帮忙将炸好的麻花放到大铁箱子里,很认真的样子。三姐老笑他:

  “家事懒,客事勤”,不知什么原因,杨东从不和三姐打闹,也关爱小妹,就是和我不相让。

  四

  初中的时候,杨东好像谈恋爱了。他家出门的一大深院里,有一户杨姓,两老夫妻和儿子们,老头是镇上出名的医生,女儿嫁到了大城市里。有一年的暑假,杨医生的外孙女儿过来玩,叫玟玟的,杨东和玟玟很谈的来,经常过大院子里找玟玟玩。玟玟长的很美,头发是卷的,城市对我来说,是一个玫瑰色的世界,我希望杨东和玟玟将来结婚,做城里人,一定会很幸福。

  杨奶奶似乎在着力培养小孩子们的感情,经常留杨东在家里玩,吃中饭。可小姨不乐意了,她悄悄和母亲说:“那女儿是离婚的,肯定不正经。”于是,经过杨奶奶家门前时,小姨不再是微笑打招呼,禁止杨东去找玟玟,一见杨东去了那家,就在巷口喊杨东归家。暑假过去,玟玟也就回家去了,杨东终于和她不了了之。

  杨东学习不不用功,我其实放学后也不用功。他是贪玩去了,而我是没时间去学习。我一放学,总有许多事情去做,去很远的小河边担水,和母亲种菜,到河边洗衣,洗菜,晚上分装百货,父亲每个晚上要包三四十斤糖,三姐铺报纸纸,我负责一斤斤称糖,。一家人在贫困中挣扎,周围的邻居大都有工作,很是自豪,和我们家来往的很少,几乎就只小姨一家和我们很近。父亲每天清晨挑着两大筐子的货物,还有麻花去乡下卖,很重,傍晚时分回家。

  一到傍晚,我就发愁,母亲总是强逼着我去接父亲,我内心无限抗拒,一则,父亲和我并没多少亲情,在他的眼里,孩子们是和他抢饭吃的一群讨债鬼。二则,在接父亲的路上,会遇到同班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他们的父母都是上班。父亲的箩筐还有低矮的棚屋让我很自卑,每每在那时候,我总昂着头,装一副高傲的样子,隐藏内心的真情实感。

  我和杨东之间的打闹逐渐消失,我的性格变得内向,封闭起来。每天做事,低头上学。两年后,我们家租下一个店面,店面正巧和大房间相对应,中间隔一空地和长长的院子,那片空地就成了我们的乐园,空地长满了狗尾巴草,夏天的时候,洗澡花成片的开放,稀稀落落有一些菊花。没事的时候,我和小妹整理空地,在四周胡乱种花草,还有扫帚树,买来几棵西红柿苗。

  空地一侧是高高的古墙,墙角边的土壤里,如果扒开破旧的瓦片,小石头,就有一些小动物躺在里面,蚯蚓最多,这些时候,也是我们家小鸭子最开心的时候,小石头一被扒开,四只黄黄的小鸭头争先恐后地伸过来,啄吃蚯蚓。杨东淘气地自己先抓一只大蚯蚓,吊在手上,引得小鸭们伸长脖子,跳跃着去够小蚯蚓。

  六月的时候,西红柿花散出难闻的气味,但是仍然有非常多的小动物,还有蝴蝶,蜜蜂,蜻蜓。我和小妹有时在园子摘菜干些家务活,有时看书。杨东就去捉蝴蝶,他拿了一只空罐头梨瓶子,居然盖住了一只蝴蝶在里面扑腾,我们高兴起来,一起拿瓶子去抓,一只红色的小蜻蜓正盯在洗澡花上,杨东此刻无限的耐心,拿着瓶子慢慢靠近,左手捂住瓶口,怕里面的蝴蝶飞出来,猛地杨东突然扣上瓶子,花枝打落许多,然而蝴蝶居然在瓶子里!小心翼翼地去掉叶子和扯碎的花,一只漂亮的红蜻蜓和花蝴蝶在瓶子里朴腾。杨东把瓶子递给小妹,边跑边说:

  “若英,拿好,我去家里拿盖子。”

  杨东拿来了瓶盖,还带来一只注射器。

  “注射器干什么呢?”

  “做标本啊。”

  对了,上生物课时,老师说过,蝴蝶的标本,如果没有空气的话,会保存很长时间。我用力盖上瓶盖,杨东最后再用劲扭紧。

  用注射器在瓶盖上打孔却不容易,我到店里去拿钉子,父亲见了我,瞪眼道:“你妈到菜地去了,你去抬水。”

  我把钉子和万能胶水给杨东,杨东说:“放心,我们俩人一定做好。”

  晚上的时候,房间的窗台上就放着那只瓶子,瓶盖打孔的地方及周围都涂了万能胶水。蝴蝶和蜻蜓一动不动,成了真正的标本了。

  这年的冬天特冷,下着大雪。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和小妹起床后,正锁棚屋的门,要到前面店铺去吃饭。杨东飞奔了过来,估计他不时到巷口探我们的动静。

  他穿着厚实的棉衣,带毛的帆布靯,外面一片洁白,雪有一尺厚,映得杨东脸上红红的。他兴奋地说:“你们走后面,看我的。”

  他在前面小心踩着脚印,我和小妹是单薄的旧棉袄,冷得簌簌发抖,没心思看他的脚印。到空地里,杨东突然倒在没人踩过的雪地上,四肢八叉,我们大笑起来,杨东在那里动也不动,口中只是叫:“我起不来了,你们别过来,别弄坏我的影子。”

  “那你躺着吧,我们去吃饭了。”

  我佯装着从侧道走开,杨东吓得赶紧说好话:“好妹妹,拉我起来。”

  “喊姐姐还差不多。”

  杨东立刻就姐姐的叫起来。

  我也怕杨东弄坏了影子,一只脚站他胯下,一只脚站远,小妹在更远后头拉着我的左手,杨东双手抓住我右手,我们硬生生地把他拽了起来。

  影子还比较完整,只是脚部有点乱,我们都欣赏着,不太爱说话的小妹突然联想着:“如果你是趴着的,那我们只能把你像死猫样拎起来。”

  想像那情形,又让人大笑,杨东也笑。我们不管怎么开杨东的玩笑,他总没有生气的时候。

  下雪的冬天没多少的事,我们可以尽情地玩,雪又下起来,父亲和母亲在店铺里烤火。我们三姐妹在后面的房间里。房间高深,潮湿,很冷。三姐一个人就坐在火桶里,她身体不好,特怕冷。我们在家里跺着脚,有些无聊。透过窗玻璃,只看见院子里一片朦胧。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下午时分,雪才小了一些,园子里的树木,土墙清晰可见。一些干草被雪压得很弯,一簇菊花也覆盖着厚厚的雪,依稀有几朵还开着,杨东的影子和脚印全都没了。

  杨东过来找我们玩时,玩弄着标本的瓶子,蝴蝶和蜻蜓如同活的一般,

  “你的标本做的很好,可是没什么用。”

  “我拿出来戴在若英的辫子上,一定好看。”

  “我才不要呢,就放瓶子里。”

  “戴在花,”我脱口而出。

  一听这主意,大家开心起来,三姐慢慢说道:“你们玩得有点诗意了,比影子要有趣。”

  瓶子是由杨东封闭的,自然由他打开。打开很容易,把瓶口的胶用刀子刮掉,瓶盖就开了。蜻蜓就像刚放进去时一样艳,只是有点干。

  也不怕冷,我们用光着的手扫掉菊花上的雪,仍有几朵半开着,找到最美丽的那朵,杨东把瓶子扣在我手上,我和小妹各拿蝴蝶和蜻蜓放在花朵上,它们还像当初采花蜜时那样。可惜花上有水,杨东很想用万能胶水把它们永远粘在花上,不爱动的三姐也缩着头走出来瞧,我们看了很久,因为一场雪和一阵风,蜻蜓和蝴蝶就会落入雪地里。

  第二天的时候,我们在园子里堆雪人。我们没有杨东那样的鞋,是棉鞋上再套上木屐,所谓的木屐,也是我们自己做的。就是一块厚一点的长板,比鞋子稍大,底部前后各钉上两块长木头,上面将厚帆布或者轮胎,弄成宽宽的圆弧型,固定在木板上的中部,鞋子套进去,就可以走路了,尤其在雪后,很管用,棉靯不会弄湿。雪人是靠着古墙站着的,简直黑白分明,周围的一些小朋友也过来参观。

  五

  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里生意逐渐好起来。日子好过了,可是父母亲经常吵起架来,听母亲讲,父亲和一个寡妇裁缝勾搭上了,偏那女裁缝经常要经过我家店铺前,每次还都要朝店里看一眼。父亲也准时接招,母亲气绿了眼,裁缝一走开,母亲就骂起来。母亲在家里,什么好吃的东西都留给父亲一个人的,除了开店,什么事也不让父亲做。但就这裁缝一事,母亲不依不饶,一旦她认为什么苗头,就生气,找父亲吵架。有次在店铺里,两人直接打起来,父亲躺在店铺的地上,气得吐泡沫,

  “我活不成了,我要死了嘛……”

  街上熟人看见了,不好意思闲观,一些来街上买东西的乡下人,就站着不动,伸着头瞧热闹,小姨夫和邻居拉了半天,父亲才起来坐到店堂椅子里,像是遇见了五十年不见的仇人般,红眼瞪着母亲。

  我和小妹躲在院子里,又惊恐又厌恶,我默默向古墙祈祷早些离开这里。

  高中时成绩很差,也无心学习,我的性格越来越内向了。我只希望早点离开这里。母亲也没有心思在孩子身上。下午放学要去河边担水,或者和母亲去种菜,周日还得做煤球,或者和母亲去批发百货回来卖。

  杨东和我同镇上唯一的一所高中,他成了班上的小混混了,递着个光头和街上一些年龄相仿的男孩们联络起来,一起无所事事,踏着青石板路,看见女孩吹吹口哨,要不就呆某一角落瞎聊天。杨东无心上高中,一些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的同学去当兵了,他一心也想着当兵。秋季,街上十来个男孩子穿着黄军装,戴着红花,背着绿色的军用包,其中有两个是我和杨东的初中男同学。杨东一直陪伴着他们到镇公社,他的眼里满是羡慕,于是吵着也去当兵。

  小姨被他吵得无奈,答应替他找关系当兵,但条件是不许他再到街上混混,杨东答应着。

  第二年的暑假,街对面一人家做肥猪菜生意,邻居们都到他家拿肥猪菜包装纸,做成盒子挣手工钱。我们也帮着做,包装纸是长方形印刷好的纸片,只须剪开半边两侧的边缘,再剪去中间的三角形,将左右两侧边和下边粘起来,就成了包装袋,包装袋要整齐,粘好后,正面是:四月肥,四月肥,一吃就肥,要整整齐齐的,不能歪,否则不给包装费,而且不再给拿包装加工。

  杨东暑假也不出去玩了,就一直在我们家店铺呆着,帮我们姐妹一起做包装。杨东每天必到,和我们一起粘、剪。店铺里很热,街面光石板的热浪一阵阵涌进店里来,屋顶上的木头里经常有一种尖尖的黑蚂蚁掉下来,咬人非常疼。杨东一被咬就大叫,站着不动,叫我们替他活捉了蚂蚁,他要报仇,在我们活捉蚂蚁的时候,他又被咬一下。邻居秦姨来买盐,常常开玩笑骂道:

  “你家里凉快,电风扇吹着,你不呆,你要到这里被蚂蚁咬。”

  杨东咞开嘴巴,笑:“我家只我一个人,无聊死了。”

  “你做你二姨儿子算了。”

  我妈从厨房走来,笑着说:“那他妈哪舍得,三十多岁才得这么一个儿子。”

  “行啊,我就做二姨儿子。”

  我们都笑起来,哪有这么笨的人,蜜罐里不呆,要到腌菜坛里来。

  我们既想剪快点,好多张包装纸放一起剪时,又容易剪歪掉。正面的:四月肥,四月肥,一行大红的字也就歪斜了,那躺在袋子上的胖猪似乎也要掉下来,这是不行的。杨东觉得这样剪又累又没效益。他从家里拿来一把扁平的刀子,上面宽,下面是锋利的刀峰。我们合作,我将一摞厚厚的包装纸放在小板凳上,整齐,固定,用刀峰对准要剪的线,杨东用小棰子敲扁刀顶部,那刀子一切到底,而且不偏。依次下次,一会儿地上就一堆废弃的白纸条,比剪子快多了,专门粘贴的人跟不上了我们的速度。因了我们的家的产量,那包装纸业务提前结束了,我们一家几乎完成了邻居包装的一半粘贴工作。可是杨东的刀缩短了三分之一,顶部被敲得卷起来。

  六

  渐渐地,杨东和我的关系有些微妙起来,似乎被小姨看成一对。秋天的时候,杨东终于如愿地当上兵了。杨东当兵前,月光下,曾握过我的手:“等我回来”

  杨东出发到部队的前几天,小姨请我们全家吃饭,一大桌子菜,小姨还取出了用白酒保管着的腊鱼,黄黄的,香味扑鼻,杨东似乎有些伤感,他不太说话,大口吃着蔬菜,我第一次觉得他有点男人味来,吃菜的样子很可爱。

  杨东走前,和我说了很多。大多时候我是沉默,他说。最热心的是小姨,杨东当兵时,不时地寄些相片回来,小姨就拿给我,还请摄影师到小池塘边,两家合影,也给我和小妹单独拍照,池塘边柳树依依,还有鸭子在水上,相片很美,记得那是我最早的一张相片。

  杨东和我一直愉快地通信,杨东称我为妹,我想了很久,便采用了鲁迅的方式,在杨东的姓后加上君字称呼,称为杨君。我们通信的内容无非是说些双方的生活,杨东写的多,我有时只有一两页薄薄的纸。那时,我还并未意识到我们是在谈恋爱,我甚至也认为杨东也不是认真的。不过,杨东的照片,在当时却很吸引人,我拿给班上女生看,她们眼里都很惊羡的样子。

  杨东在一年后回家探亲,我高考落榜,心情更加不好。他拉着我的手,很正式的问:“你愿不愿意我进军校,连里给了我推荐的名额。如果上军校,就要留在部队里,到时我接你过去。”

  我的心里很兴奋,心里闪起一股亮光,很想告诉他,你一定要上军校,因为那样我就可以脱离这个家,脱离这里。

  但是,我说出的话却是:“我若劝你上军校,小姨会伤心,她舍不得你在军校呆,好像听说要打仗。你是男人,你自己决定。”

  杨东这回状元及第还乡般,假期里这家拜访,那家拜访,到乡下一些高中的同学家去,也和一些镇上退伍回来等分配工作的人聊天,也和我聊:“福州那边的女孩子不好看,皮肤又黑,额头又高眼睛凹下去。她们穿的衣服真好看,花的,那个料子,海风一吹就抖起来,真漂亮,下次回来时,我买一件给你……”

  他的眼睛透着喜悦,不停说着那边的奇闻,那美丽的大海和岛屿。小花褂引起我的幻想,好想马上拥有一件。

  回部队后不久,他来信说决定不上军校了。我很失望,就只憧憬着小花褂,我还没穿过花衣服呢,连新衣服都很少有,只一件颜色鲜艳的,是大红色。

  母亲依旧阴沉着脸,补习班的生活也单调,夜深做作业时,我也会想像一下小花褂的样子,风吹还会抖动起来,我瞧着身上的棉布旧裳,风怎么吹也不会抖。于是期盼着杨东转业回来,期盼见杨东的心理不如见小花褂之急切。

  七

  杨东转业回来时,正是我再次高考不久,又没考上,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杨东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且是深靯帮子,镇上没未见过有人穿。

  “你夏天怎么穿这样的靯,这不是秋天穿的吗?”

  “这就是夏天穿的,叫波鞋,福州特流行。奇安特牌子,要一百零八元钱呢。”

  我有点惊讶,花这么多的钱买双鞋子。我们家猪肉一元八角都不舍得买,除非来了客人,而来了客人,肉只能买半斤,正好够客人和父亲吃。

  杨东非常自豪的穿着那一双白鞋,我和小妹很羡慕。我盼望着他送给我的小花褂,是什么花呢?应该是很大的花吧?像我小时种的大丽花吗?配着金色的底子,那多美,我想着亲自穿的感觉,只是不好意思问他。

  直到第三天,在后面的房间,他拿出一串项链,上面有个铁的十字架。

  “这个是真子弹做的,我冒着生命危险,凿了三天才完成。”他试图给我戴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久才明白,小花褂没有了,悲伤涌上心头,我冷冷的一把抓过项链,看也没看,随手扔在大花架床上的稻草里,上面的被子被拿走晒太阳。

  小花褂没有了,永远消失了,全都消失了。

  我习惯性的冷漠呈到脸上,快步走出房间,留下惊鄂的杨东。

  我依旧每天干活,在店前空地上用煤球机做煤球。见了杨东不再说话,也不瞧一眼,拿出了对别的男孩子一样的态度。有时我站在柜台时,他走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委屈地看着我。脸红红的,喝过酒的样子,似乎有泪光闪闪。有人来打酱油,我用带有长柄的竹勺放酱缸里,打满一勺就是半斤,我常热情地打酱油,打白酒,称花生米,但买的人一走,我立刻恢复冷漠,不看杨东一眼。

  有次,杨东故意在我面前露出他白鞋子外侧插着的刀子,似乎恐吓。我轻蔑地瞥一眼:我怕你这伎俩吗?记得他以前和男同学妹妹闹不开心时,我也见过他拿刀子。

  我一点也不怕他拿刀真的捅我,我倒希望他那么做,生活对我来说,是这般的灰暗,内心凄苦无比,死是一种解脱。

  其时,小姨正忙着杨东的工作分配,我正好也有一个去工厂工作的机会,在县里。两家的母亲似乎都很忙。杨东有次喝醉了,满脸红红的,躺在店铺后的床上,母亲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不停地说:“若微不理我。”

  母亲只是笑笑,大约劝了几句,没有问我为什么。小姨也从未问我,俩人之间是怎么了。我很希望小姨询问我,可以把心中的委屈说出来。可小姨和姨夫依旧每晚过来店铺,两家父母打麻将。

  杨东如愿去了银行上班,我也到工厂去当工人。厂里的活又苦又脏,穿过一周的劳动服就像是从污泥里捞出来晒干一般,油污铁屑灰尘混杂着。我刚到厂上班一个月,一个刘姓男孩死缠烂打地追求,挣脱不清。同车间的一个男同事和我家相临很近,他周末一回家,就到我家店里宣传:“若微谈恋爱了,周末不回来。”

  小姨似乎知道了,就渐渐不到我们家来了。

  我妈似乎也有意见:“你又不叫人来提亲,叫我们怎么说?”

  两家不再来往。我在厂里行尸走肉般,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我要的。

  杨东到我宿舍来过两次,我们在河岸上边走边谈,他试图恢复我们两人之前的友好,我倔强异常,甚至把今天所受的依旧痛苦的生活怪到他身上,若是他当年进了军样,若是他送给我小花褂,一切都有改变。

  然而---,一切皆不再可能。我心硬如路边岩石,只因无奈和他并排走着,冷冷地说:“不要再纠缠,一切都是过去了,人生的命运如此。”

  杨东黯然离开,我很奇怪,他怎么不问我当年为什么突然不理他?难道他是知道原因吗?如果他问我了,或者他知道原因,向我解释一下,可能我的心会释放一点,会慢慢融化。

  我们家不久也搬到城市,我妈只在搬家和小姨打了下招呼,小姨和姨夫也没过来相送。我随后也辞职去城市打工,过着漂泊动荡的生活,和杨东的生活再无交集。

  八

  婚后的生活并未给我带来幸福,老公嗜赌,熬过七年痛苦的日子,终于离婚。一个人打工带孩子。其间,也陆续听到杨东的一些消息:小姨夫妇退休后和杨东一家生活在一起,婆媳关系很不好。我自身难保,为了生存拼命挣扎,也就没意愿去了解杨东,但是爱笑的小姨和杨东一直在我心里。

  几年前的一次高中同学会,见到了杨东,这是河沿相谈后的第一次相见。杨东似乎变矮了些,我对其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一个旧时的小伙伴,杨东开着私家车,热情地接送同学也包括我,他仿佛是故意和我们女同学一桌。杨东过的很好,我其实很欣慰。

  随后的日子,杨东也会打电话,多半在酒后。我还是一直封闭着内心,不向他透露我的窘况。杨东依旧是那样,没多少改变,给我的印像依旧不成熟。但是,生活没让他变得世俗,我从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当年的质朴,我久违的感觉,心中有一些欣慰,一直期盼哪一天和他聊聊以前,多年的心事我不想再隐藏,说出来吧,我想轻松一点。杨东后来一直在电话中说我瞧不起他,我说没有,但是电话里我解释不了。

  我在努力改变自己的现状,想让生活变得好一些,那样就有底气找杨东聊聊,和杨东一起去看小姨,我在等着这个机会。

  九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他的自杀,这在我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我回忆着在我们一起吃过饭后的一个月的夜里,杨东从省城打电话过来,

  “若微,我得的不是皮肤病,是强直性柱炎,怪不得我早起一直低烧。”

  杨东的电话听不出多少的悲伤,他仍是笑着说,说这病有可能会瘫痪时,也是笑着说。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他已经成了一抹灰,我如何的惊愕、伤痛和自责,他只躺那里静听风声。

  而那没有够着得的小花褂,我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消逝在无形的虚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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