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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生灵——驴

发布于:2014-11-20 09:0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宋亮
    大地上剩下最后一个苦难者,那肯定是驴子。它们执拗而深沉,温顺而忧郁,坚忍而富有耐力,仿佛无限承载的大地。

    最近一次见到驴,是在菜市场。驴肉店门口的地上,血水遍流,在冬季的冷风中惊心的殷红。零散着白惨惨驴骨、紫腥腥驴下货、青乌乌驴头、红套套的驴肉,还有一张呈“大”字状铺陈在地的驴皮。整个现场像孩子拆分凌乱的玩具。就在不远处的车上,另一头驴子形如雕塑。默然的低头站着,没有反抗,没有逃走,像在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判决。

    将死的驴子会流泪吗?整个一天,我都在想那头驴子和它无言的忧伤。

    我家也养过一头小公驴。那年白菜大丰收,烂贱得一塌糊涂。家里种的亩半白菜可愁煞爹娘。被逼无奈,打算进城去撞撞运气,于是,家里就添了一头小毛驴。

    胳膊底下夹着几本书的我,一见到它就摇头笑了。可怜见的!那叫什么毛驴呢,比个蚂蚱大不了多少,全身毛像打满结的老毯子。细瘦的小腿,风大能刮到天上当风筝看。爹看到我的神情说:这小老驴被它前家撂瞎了,上心加个草料,小膘一上身,没几个月保准就喜人了。

    小驴子很皮实。每早上踩着黑,就已经拉着一车白菜出了村口。欢快的小蹄子“嘚”“ 嘚”地划开了黎明的宁静。到了城里,父亲卖白菜,小驴拴在车辕上晒暖花花的日头。下半晌,一车白菜卖完,小驴子又拉着车往家赶。车上是村上人托父亲捎的货物。整个一天的奖赏,就是一袋干草和饲料。

    等到白菜卖完,小驴真的就好看起来,油光水滑,胖墩墩的像个豆包一般。小驴脚力好得很,左邻右舍也来借着使用,确实提高了生活的品质。赶集上店,走亲访友,东村上卖辣椒,西村上磨谷子,往车上一套,喊声:“驾!”车子悠悠地向前,坐车的人就是一副惬意的表情。

    开油坊的聋汉家也养着一头柴灰色的驴,二花脸,乍一看笑嘻嘻的,再一看苦唧唧的奸相。灰驴那骚情劲,是骨子里的。只要看到小母驴出现,就犯色病。登时就把乖顺样子丢了,脾气变得异常古怪,“嗷唔”“嗷唔”叫着,摇头簸脑,顿足甩蹄,双唇翻翻,露出黄磕磕的大板牙,兴奋得像打了鸡血,梗着头要去找它的情人私会。

    我曾亲眼看到它拉着车子下了沟渠,挨过一顿鞭子,大概老实了些日子,后来竟然咬了人,它被血狠地教训时是个晌午。莽壮的聋汉拎着鞭子走出来,他心里的愤怒像投下的炸药包。灰驴往后退去,无情的缰绳牢牢地绊住它。几鞭子下去,灰驴身上就蜿蜒出血色蚯蚓。酱红的血滴子在痕尖上汇集,无声滴落进炙热的尘土。聋汉还是不解恨,又是几鞭,灰驴成了血花驴。被咬伤的聋汉的小儿子一直在那里看,他胳膊上缠着绷带,眼里同样喷着火,脸上的肉一扭一扭地喊着:“使劲打,使劲揍。”算是助威。或者,他的存在,使灰驴挨打成为彻底正确,完全活该,谁怜悯谁赔他医药费一般。

    第二天见到灰驴时,它又一脸奸笑地在那里拾青草吃。没事,不就是挨打吗。作为牲口,想要一点自己的活法,这些都是必修课。哼哼!

    挨打没有熄灭灰驴的野性,更加蓬勃地刺激了它的荷尔蒙。麦收时节,这小畜生色性来潮,竟然跳上女主人的背,两个前蹄抬得老高,粗硬的阳物挺挺地一顿狂促滥凑,骚水淋了一裤子。女人冷不提防,吓得如被挤了尾巴的猫妖,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都忙跑上来拉花驴,那里拉得住。聋汉老婆恼了,拿起木叉没头没脸地砸下去,骂道:“反了,简直反了。活腻歪了。”

    傍黑时,灰驴果然被拉到村前的场院上去了。一群人跟着看热闹。灰驴死抵着不往前迈步,脖子被抻得老长,一顿棍棒,最终还是被绑牢在两棵槐树上。先是拿刀剜了驴一对眼,痛得上蹿下跳,老槐树被带得“哗哗”摇晃,金黄的叶子飞坠地上,于事无济。接着就活活卸了驴蛋,断了驴腿。解了绳子,灰驴依旧站着,几个人上前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扳倒在地。开膛时一颗鲜红的心还在“嘟嘟”地蹦,几次跳落在地。肉还在“索索”地抖。黑森森眼眶里,仿佛装满了幽冥的诅咒。瘆得半场院人身上起了米粒,抖索着腿,慌丢丢地跑走了。

    我家的小驴那天从场院边经过。本来神态自若的样子,陡然被雷击了般,变得小心谨慎,连迈步都有些飘忽起来。从此,小驴性情大变,活力仿佛被抽尽一般,开始郁郁寡欢,像一个影子。再走过场院,它不敢往大槐树下望一眼,哪怕一眼。许多次,小母驴激情呼唤他,它顶多甩几下尾巴,像聋子一样的专心于自己的事情。它被阉割了。

    村上唯一的小母驴被卖了。主人说:“养够了。”它安稳而顺从地从栏里被牵出来,它以为跟往常一样出个远门,它根本不知道主人飘忽的眼神里复杂的动机。赶到牲口市,它才隐约地明白些什么。神秘的讨价还价后,它被卸下套来,被陌生人拉着向集西头走去。高台下,停着一辆有着高围栏的货车。

    它登时明白了一切,所有的恐惧像找不到出口的水。双腿若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向前拖去。绝望中,它想起那些简陋的圈栏,那些粗糙的麦草,那些无休止的活计,那些打骂过它的人。以前,它也对这样的日子产生过抱怨,产生过怀疑,甚至是愤怒和抗拒!这些又算什么呢?活着,才可以看太阳的升起,可以感受四季的流风,可以在黑夜里默默倾听异性隐秘的示爱,可以走到别的村庄去看到陌生的人和事。只有活着,才有这样多乐趣啊!可这一切行将结束,这也是驴的命。在模糊中,一丝艰涩的妒忌格外强烈,但愿,下一辈子,修成个人。小母驴低下头,顺着别的牲口前进的方向,走去。

    小母驴的离开,我家的小驴像赌徒输掉了最后一块筹码,它更加勤勉地劳动,以此来博得主人的好感。可是,那些“突突”的涌进来的“傻B家伙”, 干活多、快、好、省,土地和它们建立起新的默契,所有的活被抢尽了,小驴为这种让人发虚的清闲感到苦恼。终于,连那些劳苦功高的牛也慢慢地消失了。小驴焦虑地想:曾经,它多么厌恶土地,认为它们是牲口受罪的根源。现在,终于明白,一直都是土地在拯救这些无言的生灵。小驴流泪了,它流泪是因为它活得多么浅薄,它是一头愚蠢而无知的驴。它渴望重新走到无垠的大地,它情愿去田野里接受风吹日晒,它愿意在劳累中减缩日益臃肿的身躯。离开土地,它们什么都不是!多么自贱的东西,让人也无话可说。

    小驴一下子老了。胃口萎缩了,添了挑剔的毛病。最后竟然连一小把草料都吃不进了,整日趴着,身上落满了肮脏的泥土,懒得打理。甚至,连走出去晒太阳,到野地里啃口青草,在尘土中打个滚都成了一种奢侈。

    据说,驴应该有二十年的寿命,能活过十年已经寥寥。更何况,它们还要有这份幸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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