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狗

　　我百无聊奈地站在站牌下等车，不经意间看到一则启示，大致意思是爱犬丢失，望好心人士给予帮助。我不禁黯然神伤，我家养了鸡、鸭、猪，我吃过的鸡蛋数不胜数，却独独没养狗。

　　我偷偷观察过别人家的狗，或凶狠，或成天和狗群溜达，甚或温柔可亲地蹭主人的腿，这些都让我心生嫉妒。从来没有哪只狗跳着围着我转圈，我吃剩的肉骨头总是放在门前的搪瓷碗里，没有哪只狗经过我家门前把它叼走。我曾经试图把一只流浪狗带回家，可是它不愿意跟着我，我没有办法。

　　我曾经问母亲为什么我没有狗，母亲指着门前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说，养过，你忘了。我把洞口前堆满的农具挪到一边，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狗洞。记忆将我拉回到许多年前，原来我是养过狗的。

　　父亲从一个朋友家抱回一只狗，那是一只狗仔，而且还是一只黑狗仔，像所有喜欢动物的孩子一样，我给它取了一个有趣的名字——黑仔。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总是先给它盛饭，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夹块大肥肉给它，怒斥欺负它的狗群。我看着它从瘦小变得高大，肉糊糊的一团，我却不知道受尽宠爱的黑仔即将离我而去。有一天，从我家门前经过的孩子告诉我它死了，死在路边的田埂上。他是认得黑仔的。父亲把它带回了家，我看着它眼神涣散，嘴里流出暗黄的泡沫，伏在墙角一抽一抽，然后一动不动。父亲告诉我黑仔死了，是中毒死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理解什么是死亡，我只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黑仔了。

　　我仍然怀念有黑仔的日子，我经常爬上人家圈起的高高的围墙悄悄观察别人的狗，恨不能伸手去捋捋它软绒绒的卷毛；我坐在家门前焦急地等待一群迅猛奔跑的狗群，然后加入他们的队伍，我知道我在寻找黑仔的影子。这份情感连后村的老单身汉老毛都知晓了，他是个养狗高手，他家的狗代代相传，从来没有哪只意外地死去。他送给我一只小白狗，我拿十个鸡蛋和他换了一只小黑狗，我只要黑狗。

　　这只狗的性格有点野，成天在外面撒泼，夜深了才归家；一旦遇上主人绝情地关门，它会大吼着用前爪把门抓得哧哧作响，我家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就是它留给我最后的记忆。父亲给它留了一个洞，方便它随时回家，这样一来，它就更加放肆了。第二年，它带来了让所有人都欣慰的好消息——它怀孕了。多少个日子里，我小心地抚摸着它圆鼓鼓的肚子，看着它一圈儿一圈儿变大，我清楚地知道我即将有一只小狗仔，如果我猜得没错，它会是一只小黑仔。可我却没注意到它日渐消瘦的身子，我不会告诉你我和我亲爱的父亲是怎样伤害那只狗的。

　　那年冬天，它生狗宝宝了，真的是只小黑仔，可是只有一只。我抚摸着小黑仔湿亮的毛发，激动得不能自已，可是父亲残忍地告诉我独狗苗是养不活的，是会招来煞气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拿着火钳从我手里抢过小黑仔，没有言语。我无法接受这个沉痛的事实，也无法跨越横在我面前的一道鸿沟。狗妈妈的突然狂吠让我注意到它，注意到它的眼神，那样的眼神顺着两行灼热的泪滴在我的手背上，让我惶恐。我读懂了它的眼神，那是一种乞求的眼神，偏偏我没答应，像所有人一样，我也认为小黑仔是不吉祥的。

　　我没想到那样的眼神在我以后的人生旅途中更加清明，使我在很多个夜晚大睁着眼睛痛苦到天明。我在茫茫人海中搜寻过那样的眼神，然后不可避免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让我感受到自己的罪恶。

　　那只狗没有挨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它一直趴在那个洞口，空洞地张望门前的两棵大樟树，无论我给它多么可口的饭食，它都没能咽下一口。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感觉到了它的忐忑。全身抽搐，艰难地吐着微弱的浊气。再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我已经预料到了它也将离我而去。死亡让我感到害怕，我拼命地拉着它的腿逼迫它站起来，可它还是无力地倒在地上。我想起了小黑仔，我想还给它的小黑仔。我像疯了一般地在雪地里寻找小黑仔，可我又怕见到小黑仔，我怕见到僵硬冰冷的小黑仔。那一天，我除了顶着几片雪花回来外，什么也没带回来。我没有来得及告诉它，它还会拥有它的小狗仔，谁都没看清它是怎样哀伤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我。

　　我曾经为我的荒唐之举找过更为荒唐的理由：为什么别人家的狗妈妈生一窝的狗仔都相安无事？它应该是冻死的吧。没有人能对我的疑问做出正确的回答，在成年后的诸多不安中，我总结出我不适合养狗。

　　再养狗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我是一个中学生，对一切都很敏感，带着悲悯之心，我接受了另一只狗的到来，但是那不是一只黑狗，是只黄狗，而且还是一只公狗。它似乎很不爱群处，整天窝在家里，见了谁都礼貌地摆摆它的大尾巴。那个夏天，它陪我度过了一段轻松快乐的时光，你绝对想不到三个月后，它也要离开我，不，是我要离开他。

　　那天，一辆带蓬的三轮车开进我们村子，这意味着我的狗将遭遇一场灾难，一场背叛。从车上跳下来几个壮汉，他们分头到村里收狗，接着我听见此起彼伏的狗的哀嚎，特别揪心。到我家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那只大黄狗不见了，所有它常去过的地方我都找遍了，最后是胖婶告诉母亲我的大黄狗躲进了她家。母亲带着狗贩子去她家。那只狗很倔强，在偌大的空间上蹿下跳，把别人家的碗筷撞得七零八落，他们无从下手。他们商量着把狗引回家，任凭母亲诱哄并施，它就是不回家。母亲决定把这项艰难的任务交给我，因为我是大黄狗最亲最爱的人。在母亲的怒骂声中，我没有选择反抗。我不安地轻声呼唤，我希望它不要听到，我希望它倔强到底，可是它听到了，它不光听到了，还冲出来欢迎我。它以为我是来拯救它的，可是我才是带它走向死亡的罪魁祸首，它一定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的。我家窄小，狗贩子没用多少力气就擒住了它。我像个陌生人一样旁观着它被关进大铁笼子里，和很多狗一起。我准确地看到了它诀别时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那只狗妈妈，然而它们的眼神又是不同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它的眼睛苍凉没有一滴泪，它在暗示我我是一个坏人。

　　我永远不能原谅那个满嘴黄牙的贩子，又何曾原谅过自己。我看不见它，它便夜夜到我的梦里来。我承认那是一条极其聪明的狗，在危难的时刻，它躲进别人的家，而不是藏在我的房间。它一定是预见它的主人无能，才会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从来不吃狗肉，我的朋友很清楚也很不解。狗肉是我们家乡的特色，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摆喜宴，桌子上都会摆一盘狗肉，切成细细薄薄的一片，在调料碗里沾点鲜，能吃得津津有味。我想象过它的鲜美，可我不能说服自己去尝一尝，我害怕。很多次我站在楼窗前，闻见熏肉味和浓浓的黑烟从隔壁家的围墙里一股一股地冒出来，眼中充满恨意，父亲说他们在熏狗。我想起我的那三只狗，其实我是想说四只的，我自动忽略了小黑仔，我不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它没有死，我只能乞求上苍它还活着。我知道围墙内的不是我的狗，我是没有狗的。我在心里诅咒那个胡子拉碴嚼着狗肉的人不得好死，奇怪的是，那年他的确是死了，是死于肺癌。

　　我家没有再养狗，我没有狗，坏人是应当受到惩罚的，所以惩罚我没有狗。

　　我蹲下来，一只大黑狗经过我的面前，摇着尾巴注视着我，不狂吠也不欢喜。车来了，我跳上了车，和它相互注视着。我突然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小黑仔，它回来找我了。等我下车时，它却不见了，留给我的是一袭飞扬的尘土和那张随风飘摇的寻狗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