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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剑天涯辛幼安

发布于:2013-08-01 23:2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一凡

 

  好像是初见宋词时便喜欢了辛弃疾。
 
  这种喜欢随了年纪的渐长越来越浓。说不清到底喜欢他什么,在心底比较过很久,我也喜欢苏东坡,但感情上却更亲近辛稼轩,苏词的通达超旷中总是有一副旁观的眼眸,自恋自信与自傲;稼轩词更多烟火气,更多人情味;常常幻想东坡是靠理智玩转了一生的起落,辛弃疾则是因了心底那份侠士的情味度过了生命的潮涨潮落。王国维说“东坡词旷,稼轩词豪”,且不说其词,拿来论人倒的的确确很有些道理。
 
  喜欢的第一首辛词是他的清平乐:“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前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这首词是读高一的时候背下的,或许是当时太小了体会不到,也或许是那时我们正流行着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这一首《清平乐》背下来,怎么也体会不得点评中所谓的“凄苦”,反而倒是艳羡的紧,词中所绘像极了仗剑江湖的武林侠客生涯,管他月当空,星如海还是风怒吼雨如注,随便的歇息处,一把篝火,一柄长剑,认准了江湖路就不再回头。
 
  这种最初的记忆影响了我以后对辛弃疾的理解,不论读大学时老师怎么讲,或是怎么在图书馆翻看文学史大家对稼轩的定论,辛弃疾在我的心底始终是个蓑衣斗笠长剑,仆仆风尘,独往独行的侠客,孤胆豪气。当然我更愿意在他代步的马背上放一册书卷,就如同杨过身边那只大雕。金庸先生很是聪明,世间既无人懂你就给你一个灵异的伴侣吧,它能识得你的过人之处。稼轩文韬武略皆工,马上江山,马下词章一样是好手,可惜他毕竟不是曹孟德,曹孟德只手掌控着时局,稼轩再怎么努力的付出,也终究是了却的“君王天下事”。“为他人作嫁衣裳”说了算的永远不是他。
 
  那时觉得辛弃疾就是令狐冲或杨过,或者他更像杨过,那条独臂和十六年的苦守,不就是辛幼安的“归正人”和二十年赋闲,所不同的只不过金庸在十六年后把小龙女还给了杨过,而辛弃疾最终依旧“人事酒杯中,万事皆空”。能把生命的悲苦演奏的声色起伏,掷地有声,舍稼轩有谁?
 
  《青玉案元夕》也在很久前背诵过,但一直不明就里,少年时代,读的明白“众里寻他千百度”,但是不甚明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没有注释的时候,错以为“灯火阑珊”是热闹通明的所在,故而很难把它和前边的铺叙连接在一起;后来知道阑珊是灯火尽处,却又不明白一个简单的常识,如果人在明处,那是很难看到暗处的人的,他为什么这么肯定“那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呢?除非一种可能就是此人正在明暗的临界点上,就是你蓦然回首间,她正在从暗远处踏入灯火下,也或许是从明亮的灯火下向暗远处隐去,若果真如后者,这个人离你就是远了而不是近了,远了,伊人,喜欢又从何来?
 
  于是,理当所然的应该是近了,伊人正向你款步而来;于是,几乎所有的赏析都把这“蓦然回首”的心情解做千百般努力后突然获得的喜悦,或者有柳暗花明的惊喜与释然,我很难接受。如果它是确指“在水一方”的伊人,为什么在其它辛词中没有佐证,就像李商隐,他的那种感觉是百转千回的,只要有一点激发就会宣泄而出,稼轩没有。没有苏东坡的朝云,没有揾英雄泪的酥手!如果它是一种喻指,那又指什么呢?千般努力终于如愿,难道就是一次南归?就因了那“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得赞誉?以幼安的抱负而言,南归仅仅是开始,定当不至于如此的心绪。我总认定,那伊人正向暗远处隐去,或者就停在临界的那一点,你无法确知她到底转身何处。你一定是希望她向着你的方向来的,然而,隔了人群,隔了声音,你无法招呼,就只能期待她来,只能是期待。
 
  很久的时间里,《元夕》就像一个结,一直存留在心底,我不知道辛弃疾到底以什么样的视线在张望,这个结像一个人的隐私,不知道如何对人言说,每每和学生谈到这里,我都是很别扭的用自己的嘴说着别人的话,很多次就一带而过了,我都无法说服我自己我如何和别人说呢,说还不如不说,反正这个三段论似的命题,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它的被要求理解的象征意义。
 
  落笔开始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无意中和师兄聊起了这首《青玉案》。他知道这句话,但他不是学中文的。我问师兄,从明处可能看得到暗处吗?他说不可能,没听人说过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又问,那你说辛弃疾能看到辉煌灯火下女人的头饰,说明他和这些人是近距离的,也在明处,那他怎么能十二分肯定的说灯火阑珊处就是众里寻她的那一个呢?师兄开玩笑的说,那不一定啊,万一辛弃疾就是在一个更黑的地方呢,就像剧场的某个旮旯,我推断辛弃疾一定是在一个黑洞里。
 
  师兄是开玩笑的,我却突然之间灵光乍现。是了,万一是辛弃疾在一个更黑的地方呢?不是万一,他一定是在人群外的某一个地方,旁观着一切,就如那个仗剑江湖的燕赵侠客。
 
  灯火可以给他温暖和记忆,但是灯火毕竟不是他的,也不是他想要的,他有他仗剑江湖除却天下不平事的心愿,那心愿在不经意回首间的光线尽处,既在尽处,那就有两种可能,或许会离自己越来越近,也或许还在自己能把捉的范围之外,更或许自己压根就没想着怎么去把捉呢;反正我有一个存留在人群外的心愿,这个心愿是我愿意观看这喧闹的动力,因了她,我可以在这不属于我的热闹中做千万回努力;至于她是不是我的呢,我不愿太过计较。就像爱恋了一个人,爱了就爱了,何必斤斤计较于结果呢,爱了就为她做些我能做和当做的吧,哪怕明知道最终我不是她的归宿。爱一个人当然希望共度白头,但如果仅仅是为了得到,那你心底有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自己,是对自己能力手段虚荣的倚重;真爱一个人,那你想的只是这个人,是关于她的一切,结果恰恰在外,这爱才是大爱。
 
  可惜,遍看人间有几个能真如此?包括赚的十几年赞誉的袁厉害。稼轩或许是个例外。策马南归,然后用一生做了一个梦“举头西北望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宝马雕车”“玉壶光转”,我从来不相信辛弃疾从中只看得到元夕的热闹。如果一个人在22岁的年龄能够完成只有现代特种兵才能完成的刺杀擒拿任务,那他的勇毅果敢,他的分析能力行动能力都是断不能小觑的,而辛弃疾一生的政绩也的确证明是如此。以如此一个人,绝不会因圣天子的几声叹息就昏了头脑。花树夜放的元宵之夜,歌舞升平的临安街巷,他一定读的出南宋执政者的政治倾向,他一定看的透流光溢彩背后的致命伤痛。
 
  或许就是因为读的出,所以才会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拟写,因为他看得透但他无力改写,因为那是圣天子家事。他一定知晓,这凤箫声,鱼龙舞的幻影早晚会破灭;偏居江南的安闲只是当局者的一厢情愿而已;或许是信息的滞后,许多人还不晓得家国的危局,也或许是因为晓得朝不保夕才更愿意尽情珍惜今日之安逸。稼轩却是生长于金占区的,他一定明白。所以,乍然凸显的吴侬软语会让他养眼但绝对不会让他安心,更甚者,正是江南“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生活让他远远的站在了舞台的暗影里,但心底有着灯火通明海晏河清的梦呓,所以,伊人就在明暗的临界,但并不指明来去,也不愿指明来去。
 
  回首间,所触及的只是个影影错错的梦,但有总胜于无,有梦在就有勇气行走。所以,我认定眸然回首那感觉,不是收获之怡乐而是信仰之坚守。所以,醉眼迷蒙中,灯下看剑影;所以,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小小吾庐泰然自得。
 
  东坡靠理旷达,所以,他的诗词中处处是理,大理小理哲理,不管是庐山深处还是琴上听琴,他以理说服的是自己,感染的是世人。稼轩之豪仗的是情,一份信仰在心底,我只快意人生。所以,他的词中没有理,有的是情意和色彩,稼轩词有痛“可怜白发生”,有乐“听取蛙声一片”,有孤单“悲莫悲生别离”,就如同他的人生,但他自我宽解的很好,不要以为这种自我宽解是对信仰的亵渎,任何信仰都是应该以对生命的珍重为前提的,没了这肉身还何谈信仰?能够做自我嘲笑的人生才是丰厚的。
 
  收获是计较的,而信仰则只问自己做了什么。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寻过,你来去自便,这是种姿态,生命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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