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按语:很温暖也很心酸的文。仿佛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高老太,她是上天忘了眷顾的那个人,她是一个平凡伟大的母亲,她也是苦命善良的老婆婆。阅读的过程中一直被作者笔下的人物感动着。
大年初一
年初回陆家滩看亲戚,却不见了高老太。问起,只道是大年初一在冰上摔了一跤,眼就闭了。我一楞,倏地,便有巨大的悲伤涌出。独坐在她小屋前的台阶上想了一会,心里反而舒畅起来。或许,她去了也是“白喜”一件。
至此,所见所闻她的事迹的断片,也连成了一幅黯淡的画面。
她是一个寡妇,听说她男人在朝鲜战场上死了。她把四个子女拉扯大,结果走的走,溜的溜,跑的跑,逃的逃,却谁也不想要赡养她。最小的儿子刚从劳教所里出来,没事儿干,吃不饱饭,只得跑回来认个错叫声“妈”要口饭吃,邻居们想劝她不要管这孽障,她摆摆手,说:“我身上掉下的块肉啊,以前穷,他最小,饿得直哭,我没奶只好咬破手指让他吸血腥味儿,现在又怎么舍得扔掉他?”众人见她坚持,只好作罢。
我刚搬来陆家滩时,她已经是这儿有头有脸的老居民了。人上了年纪就发昏,连毛老爷子也创造出个“文革”来思想解放。那时她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围个蓝围裙,扎个白头绳,双手叉腰,两眼睛珠子要蹦出来似的直瞪着你,加上四溅的唾沫星子,对着人就是一阵“狂轰滥炸”。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扯着嗓子尖叫,连鸟儿的好梦都搅扰了,中午洗碗,完了之后用个铁皮罐子把水龙头锁上,生怕谁偷她家水似的,傍晚谁家烧蜂窝煤,她就朝那家“放火”,还嚷嚷有毒烟气损害老年人健康。她自己生煤烧水时,就变成“清洁无污染,省钱又省心”了。甚至,有事没事瞎转悠,到处打听楼道里住户的出生年月,这探完隐私的八姑之流,就是让人讨厌。
虽大吵小闹不断,倒也安稳了几年。她闲着没事,在小区绿化带里养起鸡来。这下可好,不说鸡类到处“留情”,鸡一叫,黄鼠狼也叫,猫也跟着叫,最后连狗都进来掺和,小区里的安静日子全没了。人们实在厌恶她,远见了她就捂着鼻子,绕道而行。
这年年底的一个晚上,她挨家挨户的敲门。那晚我头痛,睡得早,又少不得撑起跑去开门了。一见是她,脸就拉长了。
“我说高老太,这么晚了做啥子,还把门拍得嘭嘭响。”我极不耐烦地说道。
“没别的事,送点儿东西。”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笑从唇边一直到耳边,满脸皱纹挤在一起像截老松树皮。
“送什么东西!我家不缺什么。谢谢你了,天冷,您老快回去吧。”我极为不耐烦地冲了她几句。
“是好东西呢,”说着,脚就要往门里踏,“我的鸡下蛋了,送几个给你尝尝,吃了长高高,变漂亮。”我拦不住,又怕她把木地板踩脏,碍于面子只好接了,少不得加一句,“谢谢了。”
她一听,直往后缩,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看她小脚颤颤巍巍,真怕她摇晕了栽下去,就说了声“再见”赶紧把门拉上,再说下去我怕自己会被烦得不顾情面,直接让她走人!
爬上温暖的床,又睡不着了,楼道里响声像古代八百里加急到了京城似的,城门一道道打开,手持急件的信使一路喊“报”高吼而来。(我家住一楼)看来,她挨家挨户地送鸡蛋去了。
过了几天,我也没把鸡蛋放在心上,放学回家时,看到几个中年妇女猫着腰平蹲在高老太家的鸡笼边。“这是干嘛呢?”我正纳闷,却见高老太举着个晾衣叉小跑过来,
“你们偷鸡蛋么?”
那几个妇女闻声,吓得直窜。见老太年纪大,跑上几步就停下喘口气,便得意转过身嘲笑道:“谁偷了,你看见谁偷了,啊?死老太婆,别嘴里不干净,含血喷人,嘴咋这么贱呢?”
老太喘吁吁地说:“你们,你们,哼,…别,…别想抵赖,蹲在那儿干嘛呢?加紧以为我老婆子不晓得。”说着,把脸转向站在不远处的我,“人在做,天在看呢。好好的孩子都会让你们教坏的。”
那些女人见藏不住,一个跳出来骂道:“老不死的,吃你几个鸡蛋你会死啊,前几天还不是不假惺惺送我们呢,今天就成贼偷了?忒小气,怪不得克夫呢,儿子又是个孬种,真是造孽啊。”奚落了一阵,她们笑着走了。
老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石雕了。我隔看几步,唤她,她慢慢,慢慢地转过身,又慢慢,慢慢地扭过头来,那双凸的眼睛,像突然深深凹陷下去似的,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她挪到鸡笼边,扶着墙角蹲下,倚着泔水桶,小心地收拾着地上黄色透明的液体。正午的阳光刺目灼人,我看到一滴滴的液体静谧无声地掉入那堆浑浊的液体里,像留声机的黑白默片,心酸绵长且无奈彷惶。她小声地,向是说给自己听的,“——你们觉得我的鸡蛋好吃,我天天送上门去,可为什么这么拿,何苦又遭蹋我呢?”
正午的阳光,蒸干了我的眼泪。
对不起,老太,我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心里有歉疚吧。后来遇着她只叫声“婆婆好”便赶紧走掉,害怕那双眼睛。
一天,三单元的小雅来找我玩。她是个自卑的女孩,因为家里太贫寒,父母离异后,她和奶奶卖炸油饼为生,这房子还是居委会安排的。
我们下楼去小公园时,高老太叫住了小雅。小雅甜甜地喊声“婆婆好”,高老太叫我们进屋坐会儿我只好随小雅了。
高老太却转出身去,端来一碗鱼汤面,放上一双筷子。
“吃吧。”她对小雅说,并递给我一些糖果
“婆婆,你……“小雅哽咽。
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小雅为什么哭呢?
“孩子,婆婆没忘是你的生日。爸妈忙工作,婆婆疼你。乖。“
“谢谢婆婆。”小雅早已小流满面。
“慢点儿吃,别着急,”老太宠溺地看着小雅,揩去她嘴边溢出的油,“还有一锅呢,不够再添。”
“够了够了,真好吃。”
“吃了婆婆做的面,以后做咱家媳妇呢!小雅,是不是?”
老太面带微笑,鱼尾纹成了一朵大菊花。
“瞧婆婆你说的,真是……”小雅的脸红了。
我静静地站在门边,剥开晶莹的糖纸,含了一块糖在嘴里,甜津津的。
老太,小雅,我,我们都会幸福的吧。
但是有一年的夏季,她的那个祸根又从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回来了,伸手就要钱。老太太没法子,托人卖了鸡,盘出了小园子,又将几十年来的体己东拼西凑,让他先还债。他拿到钱,一转眼就没影了。
老太此后身体就不大灵便,说话也不太清楚,后来我离开了陆家滩,也就不知道了。
说是今年初一,挣扎着起身站在屋前,下台阶时在冰上摔了,就没有缓过来。
我听着近旁极响的爆竹声,看到人们一张张如花笑靥,感受到屠苏送来的暖暖春风。我在朦胧中,又想到高老太,想到她的鸡蛋,她的鱼汤面,她的好。这个大年初一的早晨,她是不是去等待儿子的归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