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山水明丽,春天一到,满山的松树舞着松针宛若歌唱;冬季严寒时节,静穆中也隐隐透出绿意,如一弯深泓般的明净。小时的我未受到过多的约束管教,比同龄的女孩,更多的得以亲近自然。在山脚下,我可以一个猛子扎进河中,像鱼一样自由穿梭;冬季结冰了,又像长了鸟翅膀一样,在冰上滑翔。
山不高, 我爬起来如履平地,轻盈敏捷得好象我就是生长于此的小生物,就像那些山雀,雉鸡,野兔,还有总是害羞躲着嚷嚷“不够——不够——”的布谷鸟,这叫声让小小的我心生同情,我想,是它的肚子没吃饱吧。我哧溜溜爬上松树,四下张望,山仿佛一下子沉寂了,找不到它的踪迹。已是秋季,树上结满了松果,都咧着嘴巴,含着牙齿朝我笑呢。我有了主意,伸长胳膊,捋过松枝,将指头俏立的松果一一摘下来,它们如一个个小降落伞俯冲到草地上,我把它们收拾起来,坐到一块光滑的大青石板上,将松果在石头上一磕,里面的松子便欢乐地蹦出来,落在石头上,草地上,还有几颗调皮地蹦到我的头发里,它们油嫩嫩脆生生的样子,布谷一定会喜欢吃吧。我曾经偷偷地藏在旁边大树下,一待半天,看有没有布谷来吃,但连一只小鸟也没有来光顾,我失望极了。隔了几天再去看的时候,石板上光洁如初,一棵松子也没有了,我高兴地跳起来。
到了深秋,我将那些空空的松果带回家中,满满几袋子,给母亲做饭烧火用,它们在灶底烧的噼里啪啦响,映得满屋子都闪着火红的光,吃着饭菜,也仿佛有松树的清香从里面溢出来。母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夸奖我是能干孝顺的好孩子,是啊,她每日要守在灶前,烧那些枯草烂柴,满屋子都是浓烟,呛得她的眼睛都红了,十分辛苦。
那时,我还养了一只肥猫,名字就叫“猫”,我一喊它,它就温顺地爬到我的膝盖上。有一年,快近中秋,父亲发愁说,“今年过节的肉还没割呢!”第二天,我起得早,听到木门咚咚响,打开一看,大吃一惊,我的肥猫骑在一只比它更肥的野兔身上,口牢牢的叼着兔子的脖子,远处一道带血的痕迹从山道蜿蜒至门前,原来它是趔趔趄趄地拖着兔子回家的。母亲把野兔剁成块,又把萝卜切成块状,一同煮着吃,那是记忆中我家最丰盛最奢侈的一个节日了,“猫”也被慷慨地赐予了很多美味,时至今日,看到一只乖巧的猫,我心底就会升起一股温柔怜爱的感情。
大快朵颐之后,我对野兔产生了兴趣。上山的时候,这种狡猾的小东西是常见的,它们气定悠闲的伏在我不远处,仿佛触手可及,支棱着耳朵,眼睛忽闪忽闪望着我。我蹑手蹑脚向它靠近,它悠闲不改,畏惧全无,当我心中狂喜,猛然扑上去时,它犹如一道黄色的闪电倏的不见了,惹得我愣愣地发呆。
有一天,我发现一只颜色浅黄的小野兔,独自在草丛中玩耍,我欺它年幼,撒脚向它追去,它敏捷地时而穿行在草丛中,露出半个耳朵,时而奔跑在树木间,屁股有力地跃动着。我穷追不舍,看看距离近了,它向一个山下坡蹿去,我紧跟而至,从山上呼啸而下,突然有什么东西拽住了我,我倒栽葱一般倒在坡上。当我回过神来,兔子早已不见踪影,我的脚被猎人猎兔的套子牢牢地套住了,动弹不得。暮色渐已朦朦,周围只有草虫在那里唧唧地叫,寂寞得可怕。这时,我看见远处隐隐约约地晃着几束光,突然想起大人们常说,野狼长着灼灼的绿眼,最爱叼小孩子吃,越想越怕,于是大哭起来。那光亮越来越近了,到近前,才发现是村中的大人们打着手电筒寻我来了,看我没有受伤,瞧着我眼泪鼻涕的狼狈样,大人们笑起来:哈哈,逮住一只肥野兔!
八岁那年,我入了小学,结束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但野性一时难改,常常带着我的小凳子从窗户里进出教室,和小伙伴们踩着农人们晒在校园中的花生取乐。
我的数学老师举着他修剪苹果树的剪子说:“看我早晚把你们修剪好!”
他住在半山腰,骑一辆破车一路颠簸着到山脚下学校教课,双眼灰蒙蒙的,他治理淘气孩子的方法只有一个----打,这办法让我们望而生畏,他恰巧姓山,我们背地里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山兔子”。
我被他罚过站,扭过耳朵,打过屁股,最厉害的一次是挨过板子。
那次他解散了现有的班委,让孩子们自我推荐,我一下子从贵族变为平民,心里很不舒服,面子上又不肯站起来竟争。看着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学生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的好,我瞧不起他们。下课了,我和同学在院中玩耍,七嘴八舌议论着那些当选的同学,我大声说:“不要脸,哪有自己选自己的?”一转脸,我看见山老师站在办公室的一侧,怒气冲冲,我立时想起原先和山兔相斗的往事,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了。
“ 第一板子,叫你想着背后议论人的后果!”
“第二板子,惩罚你的没出息!”
一连两板子,我的手背立刻又红又肿,痛得龇牙咧嘴,心里恨死了他。随着光阴的流逝,这种恨意却渐渐淡漠了,我不自觉循着他教导的样子,成了一个正直有勇气的人。如果按今天的标准去衡量,他不是一名好教师,毕竟那些办法过于简单粗暴。但说也奇怪,十几年的求学生涯,回首往事,最忘不了的最感激的还是我孩提时的这位老师。
少年岁月已不再,多年离乡,我不知那些小生灵是否还在丝山的绿茵间歌唱,开山隆隆的炮声是否惊折了它们的双翼。我也不知山老师是否挣脱了民办教师的穷苦,一双儿女是否有所出息让他欣慰。推算起来,他已近五十的年纪,还在教授着象我一样的学生,大约不能也不敢再举起巴掌,抄起木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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