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春日,风吹得最早露出树芽的大大小小柳枝,枝芽萌动,我爷爷管这风叫柳条风。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春日,爷爷乘风而去。 我的出生带给爷爷太多的喜悦。因为,爷爷虽然三个儿子,但是有二个残疾,在农村就是说不上老婆,也就没有了传宗接代的作用。我的爷爷,对我的出生,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于是年幼的我成了爷爷心上一处宝贝。 哦,此刻我眼中落泪,只是柳条风吹得太冷太急。对于爷爷离去,我有太多的埋怨自己。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弱。 每个刮柳条风的季节我都无一例外地要咳嗽,以至于每到这个时候爷爷甚至比爸爸妈妈都会心疼,一是因为年年咳,自己都习以为常了。
哦,那些年的柳条风吹出的芽儿都长成茁壮的枝条了,树们,还记得我天真的念头吗?能原谅我的无知吗?在去年柳条风吹拂的时候我却没有在你身边。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去看病。 看完了病,爷爷照例要带我到镇上的小店子里去吃饭。每次的菜也不变——青菜豆腐。我吃饭的时候爷爷是不吃的,他看着我香香地吃,就会念叨“鱼生热,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然后会讲那个“青菜是我们家大恩人”的故事——因为青菜治好了爸爸的贫血。我问爷爷为什么不吃,爷爷说他不饿。长大一点后我知道他也饿,可我问他的时候他就不和我说话了,拿出一张烟盒纸用他的圆珠笔在上面计算那年春天的种子化肥农药。 吃完饭爷爷就更不让我走路了,说是走热了出汗湿了衣服咳得更厉害。背着我吧,这么高的位置太招风,于是用爷爷的外衣盖在我头上,可趣的是就这么小心着我还偏偏被捂得一身汗。爷爷看着我汗津津的小脸惶恐得连自责都忘了。 树芽风一年一年地吹,我渐渐长大到离开家,住在学校的年龄了。爸爸让爷爷别再种田地了,享享清福,爷爷坚持说,等等孙子上班了我就不再做了。 读中专一年级的暑假,妈妈和妹妹到爸爸上班的地方玩,我回到乡下陪爷爷。几年很少在爷爷身边的日子,让我忽略了一个事实——爷爷,已经不是当年背着我走过阡陌纵横的田野的那个爷爷了,他明显地老了。他变得更爱唠叨,唠叨的话题也高度集中于一个内容——我奶奶。其时我奶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我从上中专后一直沉缅于没读到高中的遗憾里,所以我已经两个学期没考第一了。在听爷爷讲故事的这个暑假,我忽然悄没声地长大了许多。 可是爷爷没有等到我上班的那一天,他已经被癌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与爸爸的关系空前疏远,爸爸要送他去化疗,他逢人就讲我爸爸打算用电来整他。他的脾气也跟着病情一起失控,到后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只有我喂他药,他还肯吃一点。一天3次中药,3次西药,3次不知名的药剂,我一丝不苟地喂给他吃。癌到了后期,经常吐、泻得满床、满身都是,但他还坚持自己换了交给我去洗。每次望着床单上青黑色的血渍,眼泪像决堤的潮水一样哗哗地涌动。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背着我健步如飞的那个爷爷,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暗暗担心,担心爷爷卧倒在床,担心开学以后谁照顾他。我甚至想,如果开学后爷爷还没好,就不去上学了。 在开学前夕,爷爷突然变得好多了。他能自己吃饭,黄昏时候还能到小河边去走走。他说:“大孙子,你放心去读书吧!等你中秋节回来,爷爷就好啦。” 爷爷没有等到中秋节就去世了。那一年,我突然夜夜有梦,梦见枝芽萌动的小树林,梦见初春阡陌纵横的田野,田野上,走着我健步如飞的爷爷……梦醒后睁着眼捱到天亮,虚弱憔悴得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有人说:“你像一棵进入了休眠期的树。” 我承认,我就是一棵开始休眠的树。只有初春的柳条风,才能把我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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