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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的麦子割完了?”马岩的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 “都割完了。” 我想我妈应该正在场上堆麦捆。站在马岩家厨房的后面我就能看见她。 马岩一家坐在小方桌的四面,每人手里拿着一块面饼,面饼有大有小。他们的嘴角都沾着面粉。桌上放着一盆腌莴苣,莴苣快被吃完了,闪着油光的汁水在盆底的凹槽里来回流动。大蒜粒和鲜红的辣椒片依附在盆壁上,似乎要向下滑的样子。 马岩的妈妈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那张乌黑的脸,只能看见她那双乌黑的手。马岩用筷子在盆里拨来拨去,不说话。 “你们去哪玩啊?”马岩的哥哥问我。他比马岩白一些,但仍然很黑。他经常和二子在一起玩。 我没回答他,假如我对他说了,他肯定会在心里嘲笑我。我看着放在里屋的那张床。我没有机会和马岩一起睡,一起聊天,他和他哥哥睡一张床。 马岩吃完了,他来到厨房舀了一瓢水,走出来站在厨房门的旁边喝。他家的厨房盖在本该盖堂屋的地方,等将来他家有钱盖瓦房了,厨房就要被拆掉。一个小板凳被埋在干燥的麦秆里。那些干净闪亮的麦秆看起来像是新的,但不是新的。他家今年的麦子还堆在场上。 马岩将半瓢水洒在厨房前的干土上,又顺手把瓢扔进缸里。大半缸的水来回晃动,瓢像小船一样跟着晃动。 马岩说:“走。” 马岩的哥哥在屋里说:“别忘了今天轮到你看场。” 我们沿着马岩家的山墙向前走。马岩可以在墙上把火柴擦着,我试了许多次都做不到。 马岩家的屋后就是麦田。我们走在麦茬上,就像走在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马岩穿着拖鞋,我穿的是带后跟的凉鞋,凉鞋看起来有些笨拙。 我们走在已经干涸的池塘边沿。池塘底部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坑,坑边堆着混合着枯叶的淤泥,有些淤泥已经干了,有的还是潮湿的。 池塘的坡上有许多洞。马岩说有些洞里住着龙虾,他还教我怎样分辨龙虾洞和蛇洞。龙虾洞的洞口有淤泥,蛇洞的洞口有一个草莓一样大的也带着点红色的小疙瘩。我一个人去看过那些洞,大多数洞口什么也没有。我不敢把手伸进去,怕捏到的是软软的蛇。 我们已经走到了池塘的东面,又走进处于两个菜园中间的那条小路。要是连刺槐枝也算上,篱笆和我一样高。 “再给我讲讲二子他爸的事吧。” “等会讲。” 太阳已经转到天的西边,菜园前的那些高高的白杨落下的影子把我们笼罩了。我很想爬上其中的某一棵,这里的白杨实在高,树叶也很多。坐在树枝上,用小块的面饼砸过路人的头,他们抬起头也找不到你在哪里。 我们走到了王明飞家的门口。我感到一阵激动。王明飞家的水牛躺在洋井旁泥水里。他家没有院子,堂屋门向我们敞开,几个小板凳处于晦暗之中。老水牛身上沾着一层泥巴,它看向我们,但并不是在看我们。 “你说我能不能打过王明飞?” “王明飞只是比你高,比你强壮,但没有你利索” 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跟在马岩后面继续向前走。 我们走上大路。这条路通向公路,越过公路它继续向前,一直走到水田的尽头才停下来。此时它像一个洁白的女人躺在麦田的中间。 “二子的爸爸是怎么把那个人杀死的?” “ 他用一把带弯勾的刀把那个人杀死的。” “他最擅长的不是九节鞭吗?” “他先用九节鞭把那人手里的刀打落,然后又用那把带弯勾的带捅进那个人的肚子,肠子都被拉出来啦。” 我看了一眼马岩。他的白衬衫袖口的纽扣虽然扣上了,但还是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于是我又看见了他手臂上那用烟头烤出来的伤疤。 那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坐在他家门前的倭瓜架下乘凉,其实天气一点都不热。全村只是他一个人在地头盖房子。 我向远处看,想把妈妈找出来。在我们队的那一片麦地上,只有几个相隔很远的人影在堆得很高的麦捆附近移动。他们衣服的颜色已经模糊了,但头发还是那么黑。 “你今天打召明打得太狠了。” “我的手也受伤了,中指最上面的那块骨头都露出来了。”本来我的伤口已经不疼了,马岩这么一说,伤口倒有点发痒。 今天我无缘无故打了召明。有一拳被他躲过了,手打在了墙上,蹭破了。伤口白白的,我搞不清那究竟是不是骨头。现在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紫红色的痂。 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召明,所以刚才从家里出来后没去找他,直接去了马岩家。今天是我第一次无缘无故打他。马岩经常无缘无故打召明,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心里觉得对不起召明。 “大志会不会没时间和我们一起练。” “到了他家就知道了。” 我们走进树荫里,一辆装满麦捆的手扶拖拉机轰轰地向我们开来。然后我们拐弯进了村子。大志家在村子的中央。尽管来过几回,但要不是有马岩,我肯定找不着他家。 大志家也没有院子,但他家有堂屋。堂屋的木门关着,一把锁挂在铁栓上。风把已经发白的对联吹得翻来翻去。 马岩说:“门没锁,说不定一会就回来了,我们站在这等他。” 我们站在这户人家的屋后,目光越过菜园,看着大志家的堂屋。这户人家在屋后栽了许多白杨,还有一颗桑葚。一层层的树叶使阳光没办法照到地面上,地面上落了许多树叶,有些已经枯萎了,有些还是绿的,有些被虫子吃出了一些小窟窿。我觉得有些冷,我想我妈应该正在割场旁边的那几分麦子。 “你把秘籍拿出来让我先练吧。” 马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交给我,说你先练着。 我的手都发抖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秘籍。 这张纸是黄的,我以前见过的纸都是白的,而且它比一般的纸厚许多。我盘腿坐下,把纸打开。纸上写着许多毛笔字,每个字都写在紫色的米字格里,我认识的有“秋、七、月、子、下、风、水、不” 我知道该怎么练,我在电视上看过。 我抬头看了看,马岩已经绕到了菜园的前面。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推开木门,弯下腰,屁股对着我,双手在木门旁边的地上抓些什么。那里种着几丛茴香,大志以前带我们看过那些茴香。茴香苗像深绿色的分了叉的头发。我对着茴香吸一口气,那种强烈的香味从鼻孔进去,一直钻到脑子里。 在马岩身后,一大片刚长出不久的韭菜被太阳晒得焉不拉几。 我开始练。我并起拇指、无名指、小手指,把食指中指留在外面。遇到一横,我就用食指中指在面前一扫,遇到一竖就用食指中指向下剁,遇到勾就斜着刺出去。 马岩向我走过来,双手在屁股上擦来擦去。地上的潮湿冰凉已经传到我肉里了。我不想再练了,打算找个机会让马岩把秘籍给我带回家练。 “看来大志下田干活去了,我们以后再练吧。” “那咱们走吧。” 走在大路上的时候,我对马岩说我要去场上,然后就穿过麦茬地,向我们家的场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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