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急匆匆地走在麻石铺就的村街上,金黄色的秋风裹挟着稻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喷嚏。前面就是村长家了。她的心宛如寒冬腊月里被一瓢凉水兜头浇去,寒颤颤地狂蹦乱跳起来。青凤不想再往前走了,两条腿就像面条一样绵软,狂烈的心跳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真想就地打住,转身回家算了。但她一想到儿子,便坚定了早已深藏于心的信念,浑身陡然充满了力量,母兽般向前冲去。
在此之前,青凤去过表姐家了。表姐大她两岁,先她一年嫁到响水村。青凤之所以也嫁到响水村,是因了表姐的牵线搭桥。年初,表姐夫带了青凤的男人大宝去了山西挖煤。青凤来到表姐家的时候,表姐腰际系着肥大的蓝布围裙,正拎了一桶猪食去圈里喂猪。看到青凤来了,表姐放下手里的木桶,关切地问青凤儿子的病怎样了?青凤眼圈一红,泪珠就叭嗒叭嗒地下来了。她说早上医生说了,马上要住院治疗,叫我回家带两千块钱去。顿了顿,青凤说表姐,我……我哪有两千块钱呐!表姐说,你男人没有寄钱回家?青凤幽怨地说,他三月里来过一封信,寄回来了两百块钱,后来就音信全无了!表姐是个火爆性子,一听便气炸了肺,这个挨千刀的,等他回来我饶不了他!表姐说你等一下,折身进了卧房。一会儿表姐出来了,她将几张钞票塞到青凤手里,抱歉地说,家里只有五百块钱了,我都给了你。青凤嗫嚅着说,我……我可没有一分钱呐!表姐想了想,说你去桂嫂家里问一下,她男人在镇上当干部,兴许能借钱给你。青凤心急火燎地跑到桂嫂家,却没有借到钱,桂嫂说她家准备在镇上买房子,还要向别人借钱哩!青凤流着泪走东家窜西家,一路哀告连连,好不容易凑了一千块钱,天呐,还差一千块,这可咋办呐?!
青凤在村街上痛苦地徘徊。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了——得去找村长!青凤是黄昏时分去村长家的。青凤的公公婆婆业已去世,无人照看儿子,她只得给三岁的儿子喂了药,哄着他睡熟了,方才关门出去。这事儿只有晚上去才办得成。大白天的,人家村长忙得很,再说,青天大白日的,去找村长办这样的事,她哪有脸打村街走过呀!只有青凤心里清楚,村长垂涎她的身子已经好久了。去年春天,村小学一个民办教师辞职去了南方打工,一个萝卜一个坑,教师人手不够,村里决定再招聘一个民办教师。青凤的表姐听到这个消息后,极力撺掇她去应聘。表姐说青凤啊,你高中毕业,人又怪俊的,你去应聘准能成!大宝也非常高兴,他说民办教师的工资虽说少一些,但离家近,能照看儿子,还有转正的机会,你快去找村长呀!
青凤便捉了一只老母鸡,拎了一篮子鸡蛋,兴冲冲地去了村长家。那天村长老婆因病住进了医院,村长老娘跟了去陪护,只有村长一人在家。她见到村长,说明来意,村长笑呵呵地说,这事嘛,我还得考虑一下,不过,要看你如何表现了。青凤不明白村长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就想问明白,村长你说咋表现呢?村长突然抱住了她。村长说青凤啊,我好想你呀!青凤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张嘴在村长搂着她身体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村长哎呀一声,随即松了手,她趁机走了。她走的时候将带来的母鸡和鸡蛋拎了回去。
青凤回到家里没有提及此事,她对大宝说我去迟了,村长已经安排了人。青凤心里想,村长并不讨人嫌,人长得高高大大,仪表堂堂,况且乐于助人,向来口碑极好,不像有的干部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今天村长虽然对自己非礼,可能是一时冲动,人无完人,何必闹得沸沸扬扬呢?!再说,村长也可怜呐!多么体面的男人,却讨了个病怏怏的女人,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结婚几年了还怀不上孩子,村长也有苦衷啊!
事情却出乎意料,几天后,村长让人通知大宝,说村里决定聘用青凤为村小学民办教师,叫她立即到小学报到。可青凤不想去了。大宝问她咋又不去了?她娇嗔地说,人家不想去嘛!大宝便不再催她去了。大宝矮墩墩的,皮肤黝黑结实,当初青凤就是看上了他的憨厚老实,才不顾娘家人的一致反对嫁给了他。
青凤已经望见村长家的那幢贴着白瓷砖的楼房了。楼房前面是宽大的院子,种了几株梨树,枝头硕果累累。一辆东风大卡车,静静地趴在院子中央,仿佛沉沉睡去。绚丽的晚霞给车身披上一件斑斓的纱衣。此时的青凤出奇地冷静,她突然意识到来村长家是一个错误——村长的老婆病恹恹地呆在家里,这事怎能办得成?她急忙刹住脚步,拧身向村子东头走去,那儿是村委会办公室。她知道,村长有个习惯,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办公室坐一会儿,抽支烟,喝壶茶,浏览一遍当天的报纸,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她老远望见村委会黑魆魆的一片,知道村长还没来。她不敢站在办公室门口,万一撞到村里人咋办?她四下一看,村长办公室右边是一片繁茂的竹林,晚风拂过,凤尾森森。她心里一喜,忙躬身钻了进去。暮色四合,虫声渐起。一支烟的工夫,村街上有个高大的身影晃了过来,青凤那颗心几乎撞破胸脯而出,村长——!她不禁低沉地喊了一声。她看着村长掏出锁匙,捅开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灯光蓦地亮了。那可是希望之光啊!她宛若一只飞蛾,奋不顾身地朝那灯光扑去。
青凤的遽然出现令村长大吃一惊,你……你咋了青凤?
见到村长的瞬间,青凤大脑一片空白,居然说不出话来了。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喘了几口气,方才将肚里憋了许久的话儿一古脑吐了出来:村……村长,我儿子有病要住院我想借你一千块钱只要你肯借钱给我你叫我做啥我都愿意!
村长沉吟片刻,爽快地说,你等着!便一头扎进黑沉沉的夜色里。
过了十来分钟,村长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将一沓钱塞到青凤手里。
青凤将钱放到办公桌上,她一声不响地进了办公室里间。办公室里用松木板隔了一个小间,设有一张小木床,是村长在发生洪涝灾害等突发事故时值班用的。青凤坐在小木床上,开始解上衣纽扣。当村长来到里间时,她已经脱去了蓝花布上衣,露出了雪白丰腴的膀子和内衣包裹着的若隐若现的一对香喷喷的硕大的奶子。村长贪婪地剜了青凤一眼,咂巴了一下嘴唇,之后,村长不由分说将上衣披到了青凤身上。村长说,傻妹子呀,孩子的病要紧!你回家去抱孩子,我开车送你们娘儿俩去镇医院。
青凤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颤着声说村长,你真是好人!她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将办公桌上的钱揣进怀里,推开门向家里飞奔而去。
青凤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儿子已经睡醒了,他一边拼命地喊叫着妈妈,一边剧烈地咳嗽,一张小脸憋得青紫,宛如 一个未熟透的茄子。青凤心疼得不行,忙把儿子抱了起来,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脊,再给他喂了几口水,儿子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抱着儿子来到门外,当她锁好门的时候,村长的卡车嘎的一声停在了门口。村长打开车门,青凤抱着儿子坐了上去。一路上儿子不停地咳嗽,她不住地揉抚着儿子的肚腹,以减轻他的痛苦。十几分钟后,卡车停在了医院门口,青凤和儿子下了车。村长说青凤,钱不够了让人捎信给我!
青凤感激地点点头,目送卡车掉头离去。
住了几天医院,打了几瓶点滴,儿子的病便痊愈了。青凤心痛地想,儿子之所以病成这样,都怪她粗心大意啊!前一段日子,农活忙了些,她一门心思扑在了活计上,禾苗喷药,收割玉米,大豆薅草……她把儿子扔在田间地头,让她自个儿玩,日晒雨淋的,就得了感冒。她抱着儿子去村卫生站,医生开了几包西药,吃了几天,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倒咳得历害了。她这才慌了,抱着儿子搭了一辆运送沙石的拖拉机赶到镇医院。医生拍了片子,证实是肺炎,埋怨她带儿子来得太迟了,说要立即住院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她心想这回幸好有村长热心帮助,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她心底潮起一波波感情的漩流,说不清,道不明,一个高大的身影,仿佛一株枝繁叶茂的冬青树,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八月稻熟,玉米飘香,空气香甜醉人。青凤赶在收割前回了一趟娘家,将儿子留在那儿,让母亲帮助照看十天半月的,她好一门心思扑在秋收上。今年风调雨顺,是一个丰年,青凤欢喜地想,今秋多打些粮食,明年就能多养两头猪崽,家境也就不似眼前这般窘困,日子会一天比一天红火的。金色的稻谷脱了粒,在场院里晒干,装进了囤里。饱满粗大的玉米穗子,将它编成一串串的玉米辫子,吊挂在廊檐下,一派丰收喜庆的景象。秋粮入仓之后,青凤回娘家接回子儿子。
儿子出院之后,青凤写了挂号信给大宝,叫他无论如何都要寄钱回来还债。青凤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将近一个月了,还没有回信。大宝究竟怎么了?一丝不祥掠过她的心头。得去找表姐,让她写信给姐夫打听大宝的情况。
村长老婆的病日渐加重,人都快不行了,村人纷纷上门探视。青凤攒了一篮子鸡蛋,还给村长买了两瓶头曲酒,晚饭时分,她让儿子去邻家看电视,自个儿提了一篮子东西去了村长家。村长是村里第一个开汽车跑运输的。没当村长的时候,他在信用社贷款买了一辆旧卡车,早出晚归,穿州过县,几年下来不仅还清了贷款,还买了一辆崭新的东风大卡车。后来当上村长,他不再跑长途了。每天早上从镇上载一车农副产品去县城,下午再从县里装一车化工建材类的物资回镇里,一天跑一趟,不多也不少。用他的话说,如果想挣大钱跑长途,十天半月的不在村里,那我还是啥鸡巴村长呢!
青凤看到村长老婆骨瘦如柴,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眼神绝望而疲惫。她心里酸得不行,软得不行。真是造化弄人呐!她嫁了个好男人,有钱有势,夫妻百般恩爱,她本应是泡在蜜水里过日子的,谁知却没福消受,得了这日怪的病!村长老婆肝不好,村长用卡车带着她四处就医,钞票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了,病却没治好,只能在家里静养。青凤本来想安慰她几句,不料一开口,眼泪便像断线的珍珠滚了下来。青凤慌忙走出卧室,她怕病人看着越发伤心。
青凤走到门口的时候,村长跟了过来,他突然握住了青风的右手。
青凤轻声说,村长,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村长还是不放手。
青凤仰起头,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村长,语重心长地说,村长,不要这样!嫂子病着呢!
唉——!村长叹了一口气,放开了青凤的手。
是夜,青凤辗转难眠,她老是觉得愧对村长。在她急需救助之时,村长慷慨地施以援手,受人一恩当涌泉相报,这道理她懂。她有时想,自己的身子有啥金贵的,他想要就给他呗。可当村长握住她手的时候,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一双绝望而疲惫的眼睛,她的心颤栗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村长。她庆幸上次借钱的时候村长没有要她的身子,如若被那可怜的病人知道了,那该是何等残忍的事啊!
翌晨,青凤找到邻村的胡屠户,讲妥了价码,她打算将圈里那头正在长膘的条子猪卖掉。青凤心疼啊!若将猪养到年尾,起码有二百来斤,到时宰杀了,一半腌制成腊肉年节食用,一半去肉市卖掉,既吃了肉,还能卖几百块钱呐!但她为了筹措路费,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如此。中午时分,胡屠户挺着大肚子来了,他儿子拉着一辆架子车紧随其后,车上放有一杆大秤。胡屠户父子不顾猪的强烈抗议,猛然将它扳个四脚朝天,麻利地绑缚住四蹄,过了秤撂在架子车上拉走了。猪卖了七百五十元钱,青凤留了二百五十元做路费,将剩下的五百块钱还了零星债务。她心想见到大宝,将他挣的钱带回来,还给村长,那样心里就能踏实一些。
下午三点钟,青凤抱着儿子去了表姐家,她试图说服表姐和她一起去山西看望挖煤的丈夫。表姐家屋门虚掩着,家里没人,青凤在屋后的油菜地里找到了他们。绿油油的油菜苗一拃高,在晦暗的黄土地上显得生机盎然。表姐在弯腰撅腚地薅草。女儿花花坐在地垄上,手里拿着一枝野菊花玩。青凤见到表姐,迫不及待地说,姐,我想去山西找大宝,咱俩一块去行不?
表姐用手理了理纷乱的鬓发,打趣道,咋了,想你家大宝了?
嗯——!……路费都凑齐了。
表姐摇摇头,苦笑着说,你看家里又是猪又是鸡的,我走了咋办哩?!再说,去一趟山西,要花几百块钱的车费哩!
青凤想了想,觉得表姐说得不无道理,便不再劝说表姐去山西了。
青凤转身离去的时候,表姐叫住了她。表姐叹了一口气,说你到了山西告诉你姐夫,我们母女都好,叫他别挂念。还有,你告诉你姐夫,叫他过年就别回来了,把路费省下,明年再接着干一年,就能攒够钱把两间烂土坯房子推倒,重新修上两间大瓦房……
青凤看到表姐眼圈红红的,她不由得心里一酸,忙点点头离开了。
青凤从油菜地里出来,带着儿子回到了娘家。她将儿子留给母亲,披星戴月地赶回家,收拾好了行李,决计只身去山西寻夫。
天蒙蒙亮的时候,青凤坐上了开往山西的火车。车上乘客不多,她的邻座是一个姑娘,戴着一副眼镜,像是一个大学生。青凤暗自欢喜,为有一个好旅伴而庆幸。几分钟后,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男人坐在了青凤对面的位子上,他凶巴巴的外表令青凤感到不安。她心里想,千万不要疏忽大意,要时刻提防对面那个黑猩猩般的家伙!火车蓦地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幽长而尖利的嘶叫,咣当咣当地向前飞奔。青凤看到车窗外的房屋、树木、行人闪电般从眼前掠过,感到自己仿佛在飞,她是一个爱好幻想的女人,此刻,她幻想着自己是传说中的织女,在空中腾云驾雾,赶着去见心爱的牛郎。想到这里,她不禁脸红了,好像别人看穿了她的心事,慌忙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小心地向四周望去。她的目光与黑猩猩的目光不期而遇,他冲她笑了笑,你是去哪呀?青凤记得大宝说过,在外面不要轻易跟陌生人搭讪,如今骗子多如牛毛。她便飞快地低下头,不再答理黑猩猩。
邻座的姑娘热情大方,青凤认定她是好人,和她聊得很热火,不久,两人便亲如姐妹。火车呼啸着奔进了黑夜,车厢里亮起了温馨的鹅黄色灯光。姑娘歪着脑袋靠在青凤左臂上,已酣然入梦,嘴角有一丝口涎流出。黑猩猩也睡了,还打着很响的呼噜。一阵睡意袭来,青凤也阖上了眼睛。她想自己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带的钱用塑料纸包了,放在鞋壳里,用脚时时踩住,不怕别人偷。遂放心地睡去。
睡梦中,青凤被黑猩猩一脚踹醒。她恼怒地瞪着他,刚想质问他为何如此无礼,此时,身边的姑娘站了起来,说青凤姐,我去厕所了。便慌慌张张地走了。黑猩猩用手指了指她的衣袋,轻声说,看看有没有丢东西?青凤低头一看,她的衣袋不知何时已被利刃割开了一道缝,用手一摸,里面的几块零钱没有了。她恍然大悟,明白那个貌似大学生的姑娘是什么货色了。错怪了黑猩猩,青凤心里过意不去,忙从旅行袋里掏出两把肥大油亮的板栗,捧给黑猩猩吃。他倒不客气,说声谢了,就咯嘣咯嘣地大嚼起来。
第二天中午,青凤找到了大宝所在的煤矿。那是一个私人承包的小煤矿,四周黑呼呼的堆满了煤,一阵风刮过,煤尘四起,天都变黑了。青凤心里颤悠了一下,如此恶劣的环境,大宝挣钱不知有多难哩!她向矿里走去,经过一个煤场,一辆大卡车停在那里,几个光着脊梁的汉子操着铁锨往车斗里装煤。他们从头到脚乌黑一片,就像在电视里看到的非洲黑人,墨汁般黏稠的汗水在他们脸上爬着,看上去面目狰狞可怖。她知道姐夫在矿里做得久,人熟,便说出了姐夫的名字,问他们该到哪儿去找他?一个年纪大点儿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铁锨,他用手指了指煤场东边的一排平房,你去那里找他吧!
青凤飞快地走过去,果然找到了姐夫。他今天是夜班,刚吃过午饭,正躺在床上午睡。姐夫见到青凤,大吃一惊,忙拿了把黑油油的竹椅给她坐。青凤焦急地问,姐夫,大宝呢?
别着急,吃了饭再说!我去给你打饭。
我不饿!你带我去找大宝吧?
他不在矿上!吃过饭我带你去找他。
……
姐夫拿了饭盒出去了。几分钟后,他左手捏着两个馒头,右手端着饭盒回来了。饭盒里是一份红烧肉,青凤饿急了,将馒头和红烧肉风卷残云般吃个精光。青凤用手背揩了揩油汪汪的嘴巴,说好姐夫,快些带我去见大宝吧!
姐夫愁眉苦脸地圪蹴在地上,摸出一棵烟点上,叭嗒叭嗒地抽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青凤急了,她生气地说,大宝究竟在哪?我自个儿去找他!姐夫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他……他不在,他两个月前就走了。
他去了哪?青凤惊得跳了起来。
他跟一个女人走了!那个女人是做鸡的!姐夫仿佛扔炸弹一样,扔出了这句话。啊——!青凤绝望地大叫一声,她觉得天在旋,地在转,随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姐夫慌忙扶她坐到椅子上。半晌,青凤回过神来,她霍地站起来,红着眼睛往外闯,我要去找大宝!我要去找大宝!……
姐夫拼命拉住她,说青凤你知道吗?大宝跟那个女人去了四川,你到哪儿找他呀!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
他说挖煤又辛苦又挣不到钱,他说他一定要发财,他就和相好的女人去了四川……
青凤闻言停止了挣扎,旋即号啕大哭起来。
悲伤而绝望的哭声,宛若一条绵长的湿淋淋的布带,将毗邻宿舍休息的汉子们的心拽得紧紧的,沉沉的,这些汉子循着哭声,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青凤身边。他们异口同声地谴责大宝道:这个狗日的!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爱,倒跟臭鸡婆跑了,真他妈的神经病!
青凤心里异常憋气,她怎么也想不通,向来憨厚老实的大宝,咋说变就变了?!她大哭一场后,心里倒舒畅了许多,大家再一劝慰,便停了哭泣。她心里说,大宝你这个负心汉不要家就不要家吧,我权当你死了!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照样把儿子抚养成材!她用手背拭去了泪水,站起身,将旅行袋里的板栗掏了出来,捧给大家吃。板栗是青凤从屋后树上新采下来的,个儿肥硕,乌黑油亮,吃在嘴里香甜酥脆,人人赞不绝口。
青凤将姐夫拉到一边,把表姐的话悄声告诉了他,姐夫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青凤走的时候,姐夫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百无大钞,塞到她手里,说我只有这点钱了,矿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你先拿着,车费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青凤红着脸说,我身上还有钱,回家的路费够了!
此时,嚼食着板栗的汉子纷纷从衣袋里摸出了花花绿绿的钞票,这个二十,那个三十,都真心实意地往青凤手里塞。他们诚恳地说,嫂子,别嫌钱少,出门在外,身上带多点钱踏实啊!
青凤鼻子一酸,顿时热泪盈眶,她感激地冲他们鞠了一躬,挥泪而去。
青凤是在次日天擦黑时回到娘家的。她打定主意,不能将大宝的事讲给父母,以免体弱多病的老人伤心。因此,她强颜欢笑,说大宝在煤矿很好,能挣很多钱。母亲下厨煮了一碗面,青凤吃得时候用筷子一挑,里面蹦出两个鲜嫩的荷包蛋,她心里一热,珠泪夺眶而出。母亲见了,问青凤你咋了?她飞快地揩去泪水,挤出一团笑,说妈你煮的面条真好吃,就是辣椒放多了,辣得我都淌眼泪了。母亲笑着说,傻丫头,喜欢吃妈煮的面条就多住几天,妈顿顿煮给你吃!
吃完面,在村街上玩耍的儿子回来了,他举着两只沾满泥巴的小手,摇摇晃晃地扑进青凤怀里。一触到儿子粉嘟嘟的小脸,青凤心里一颤,泪水宛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急忙说乖娃,妈带你出去数星星。便慌忙抱了儿子来到村街上。天上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一弯瘦瘦的月亮,怯生生地出现在天边。青凤使劲地搂着儿子,紧咬嘴唇,让泪水静静地流淌……
青凤在娘家住了一晚,次日午饭时分回到了响水村。经过表姐家的时候,她被表姐亲热地拉进了屋。表姐说青凤,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大宝和你姐夫都好吧?
青凤心里一酸,哇的一声哭了。
表姐大惊失色,颤声问,你……你咋了青凤?
大……大宝……他跟婊子去了四川!
表姐一听,气得浑身乱颤,她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挨千刀的畜生,让他不得好死!
眼看青凤哭得伤心,儿子也咧开小嘴巴呜呜地哭了。青凤只得止住哭泣,抱起儿子亲吻他的脸颊,哄逗到他大笑为止。
表姐说你们娘儿俩还没吃午饭吧?我给你们烙饼。表姐一边烙饼,一边说着村里的事。她说青凤你知道吗?你去山西的那天下午,村长的老婆死了!表姐说可怜呐,人病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昨天埋到了后山上。
青凤心里一惊,她喃喃地说,咋说死就死了呢?!
寒冷的冬季来了。北风打着卷儿,贴着地皮疯狂地刮着,枯黄的草茎和干瘪的落叶漫天飞舞,大地一片萧条。青凤去镇集上买回了一头猪崽,精心饲养着。她打算养肥养大了,再把它卖掉,就可以还钱给村长了。
青凤相信大宝是会回来的。这儿有他的家,有他的女人,有他的儿子,他能不回来吗?!
我不要你发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早点回来!青凤总是这样想。
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青凤门前徘徊,许久,他轻轻地敲了几下木质的门扉。屋里没什么动静,依旧黑漆漆的,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男人点燃了一棵烟,在如水的月色里,慢慢地踱步,一圈又一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