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了一件挺重要的东西,而我的生命正是由它一点一滴组成。弄不清把它放哪了。也许丢在这座孤寂的城市,也许,撒满过去所有的路。
这几乎成了我的一件心事。于是我把所有的时间——夜晚,都花在了这件心事上——我没有白天,因为在很久以前,它就被我作为交易品卖掉。属于我的只有黑夜。在这里的每一盏路灯下,都逗留过我或短促或细长的身影。我不厌其烦地向路人打听,可见过我丢失的东西。从一道道茫然的目光里,我相信他们没有骗我。说不定他们也在寻找,因为只有心情同样急切的人,离去的背影才会如此匆匆。唯有一次,遇到一位长发的女郎,当她知道我的心事后,只是漫不经心地嫣然一笑,便转身飘然离去。那时我惊异地发现,就在一转身的瞬间,她的额头冒出了一缕白发。我想喊出来让她知道,喉咙却干涸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她伫足过的一条石缝里,一朵牵牛花正使劲地探出脑袋,鼓吹自己经历的漫长岁月。
就这样,很多年以后,我沦为一个流浪者,一朵飘浮不定的云。头顶的路灯和天边的星辰已渐和我混熟,因此我不再害怕孤单。喧嚣散尽之后,我独自拥有了这座城市——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到秒针嘀哒走动的声音,这种轰鸣足以震撼整个大地,那是宇宙的脉搏在跳动;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到那把雪亮的刀,迅疾地掠过每一个熟睡的人的脸庞,留下一道道不易觉察的伤痕;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嗅到未经污染的空气的味道,甚至能够一下子分辨出其中的哪一缕是故乡的炊烟,越过童年和沧桑,飘过森林和都市,以一种独一无二的幽香,重新回到我的嗅觉里。
我是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只猫头鹰,永远倒挂在丛林最深处。当人们以怪异的眼光看我,我正以倒立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在别人进入梦乡的每一个深夜,我独自把这一切珍藏。这样,一旦世界全都变得虚伪,我还留下了最后的真实。
值得庆幸的是,多年的漂泊并未使我老去。时常从前方层层叠叠的脚印中,辨认出自己曾经留下的痕迹。这使我意识到,我长达一生的所谓的远行,有时也是一种倔强的重复,在前方迎接着我的,不一定是将来,也可能是过去。
也许有一天,我会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有找到;也许有一天,自己身上也会覆满尘埃,连同心事一起,被漫长的时光蒸发掉。但那时,相信我播下的脚印还在,我做过的梦还在,成为另一种真实,留给这座孤寂的城市,留在茫茫岁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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