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动乱的年代,他以一支画笔在上海滩的十里洋场中有了立足之地。那时的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般,加上一支生花妙笔,他的画,自然赢得了灯红酒绿中的贵太太们的青睐。
那天,他正在家中提笔欲画,悄然间,她便来到了他的面前。云髻高梳、顾盼生姿的她,头顶上的凤钗真得犹如活了的凤凰,一动一动间,让他的心,第一次如烟花般绽放开来。
他应了她的要求,来到她的家中作画。他画她的书房、香闺,还有院子里一树一树洁白的梨花……他画得最好的,还是她的样子:明眸流转,粉面含春。
她喜欢他的神来之笔,他喜欢她的饱读诗书。自然,越来越多的来往间,他们便如多数爱情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亦相爱了。
他们的爱,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样顺利。他是一个穷画家,又怎么能高攀上富家女的她?他的卑微,又怎能赢得她父母的默许?
一段日子里,他再也没有得以和她相会。她的父母,严令她不许走出家门一步。而且,派人砸了他小小的画屋,烧了他的心血之作,让他三日之内离开上海滩。他知道,他们说得到,亦做得到。
三日限期很快到来,他并未有太多的难舍,毕竟,他和她,因为身份、地位,今生或许无缘了。他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囊,撑一把油纸伞,出了小屋,行走在雨幕中。蓦地,他的身后,传来了叫他的声音。他的心,一激灵,回首,竟真的是她。
她笑着说,她有好几个姊妹,父母也不单单是疼她一个的。她闹了闹,父母便没了辄,便任由她胡来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又幽幽一叹,只是,从今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回家了。
他揽她入怀,泪水滴落在她的肩膀。他知道,她哪是简单地“闹了闹”呀。明显地,她是被父母赶出了家门。他哽咽着说,我不承诺给你多少的幸福,但我保证,有苦,我陪你一起受。她听了,把头使劲地点了点。
之后,她随着他回到了他的老家四川。婚后的贫困,与他们初识时的浪漫大相径庭。她的脸,由吹弹得破变得粗糙;她的手,由嫩如葱白变得生满老茧。整个人,也由以前的超凡脱俗,变得满是烟火气。而他,再也难操画笔。他的画,在贫瘠落后家乡根本就无人欣赏。手无缚鸡之力的他陷入了痛苦之中,为没有给她幸福的生活而自惭。然而,她依如当初爱他时,丝毫未因他的贫穷而表露出丝毫的不满。这种爱,便在平淡之中一直延续了下去。
有了孩子之后,他们的生活更是显得捉襟见肘。加上年年战火,有时甚至会因为一顿饭,全家就会落入窘境之中。第二年,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正在坐月子的她,急需补充营养。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尽了一切办法,给她做了热腾腾的老鸡汤,端到了她的面前。
她接过碗,诱人的香气,使她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大口。谁知道,鸡汤刚出锅,热得很,烫得她竟惊叫出口,手里的碗也摔落在了地上。看着撒落一地的鸡汤,她忙怪自己。而他,更是连声责骂自己的不小心,没有顾得上将汤凉一凉。自她跟了他以来,他就没给过她一天好日子。唯独这次,却还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让她被烫了。那刻,他对她承诺,以后,不让她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从此,每吃一顿饭,他都习惯性地将饭菜放在嘴边吹了又吹,直到认为可以入口才放在她的面前。尽管有时候,这种做法完全没有必要。但她也不阻止,只是笑着看着他。她知道,爱一个人,就要给他为她付出的机会。也许这样,能让他稍稍心安。
这种习惯,一直在贫穷而枯燥的生活里甜蜜地持续了几年,直到有一天天傍晚,她再也没看到他砍柴归来的身影。
听人家说,他不知在哪儿偷了一件军服,一时兴起,乐滋滋地穿在了身上,竟被当成了逃兵抓了去。她如闻晴天霹雳,顿时昏厥在地。
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以瘦弱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庭。幸好,孩子稍大了,异常懂事,亦能为她分担点负累,且万分孝顺。期间,她从未放弃过对他的打探,但都无果而终。好像上天注定,这辈子,她与他无缘再见了。
偶然的一次,她听说有人在江西看到了他,她便带上儿女,远涉千里寻夫。可还是迟了一步,他已经随着部队转战到他乡。她问破了嘴皮子,磨坏了鞋,又奔走了好多地方,但都没能寻得他。无奈,她又辗转在江苏落了户。很多人劝过她放弃这份爱,重新找个好婆家嫁了便是。但她都一一谢过别人的好意。她说,她一定能找到他,一定能。
解放后,又过了好多年,直到90年代。有一次,她无意间在电视上的一个访谈节目里,瞥到了病床上的他。尽管电视上的他,已经头发花白,面目沧桑,但她还是认出了他。已是伛偻的她,告别了满堂儿孙,带着欣喜的泪花,孤身一人地又踏上了寻夫之路。三个月后,她联系到那家电视台,又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他所在的军队大院。
他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只是痴痴将目光定格在某一个点上。部队里的人告诉她,年迈的他,已经精神失常,意志模糊了。而且,帕金森症使他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一生了。她泪如雨下,苦苦证明自己是他50多年前的妻子,哀求能带他回家。她的话,感动了部队的领导。在核实查证后,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把他带回家中,儿孙们对此都很不理解,都说他在部队里有国家奉养着,犯不着把他领回家添麻烦!更何况,随着几十年的征战和岁月的洗礼,加上他已是身有重病、精神失常之人,恐怕早就忘却她了。素来和气的她,第一次为此大发雷霆。
事实亦如此。他只懂得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她的印象。而她,对此却毫无怨言,仍旧一如从前,精心爱着他。她的脸上,终日阳光盛开。
那年春节,按当地风俗,大年初二要吃小笼包子。当她笑着对他说,宝树呀,看你的小玉吃包子哩。她正要把热腾腾的包子送往口中时,却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灵光。蓦地,他的臂膀一动,抢过她手中的包子,放在自己的口边,轻轻地吹了起来,嘴里还喃喃,小……小玉莫吃,凉一凉才好!她突然大哭出声,泪水汹涌而出。那一刻,她知道,她的爱,回来了。
当我们几个孙子辈的孩子在为一场什么是爱情的伟大而争执不休时,作为曾祖母的她,一改往日的沉默,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当时的我们,在惊愕之余,也都为这个生活中极其平凡的细节流下了眼泪。小时候,我们就知道,80高龄的曾祖母的祖籍就是在一个叫做上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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