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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性情母亲

发布于:2015-10-26 15:5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母亲冯姓,名莲芝,八十有五,高不及五尺,油黑脸,发厚密而粗,已是古稀了,才有银丝夹杂其间,看上去就像七十岁的年纪。母亲精瘦,声音脆生生的,中气十足,是远近闻名的“高音喇叭”,她唤猪回槽的声音两里地外都能听到。母亲说话时总有丰富、夸张的肢体语言。媳妇跟我说,妈若是做了领导,肯定是坐主席台演说的高手。她一生爱整洁干净。她说,笑破不笑补,笑懒不笑贫,把自家整干净了,人家不嫌弃,自个儿也清爽。她跟我们几姊妹夸海口,你们几时看见我的衣服有过油星?这的确不是母亲自吹自擂,过去她穿的“千层底”,鞋帮都快破了,鞋底都是白森森的。她的同代人总说,莲芝姐一生都是清清爽爽的。

  母亲有兄弟姊妹六人,她排行老五,就数她的命苦,老二去了汉口,后来成了当地叱咤风云的人物,老大老三也是粗通文墨的人,虽然坎坷,也着实享受过生活,老四大学毕业后定居上海,在家族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唯一的姐姐虽然晚年过了几年凄苦的日子,但毕竟是公职人员,心里并无多少担忧。唯独我母亲,没有得到多少恩宠,自小就是一朵生在树兜缝隙里的苦菜花,难得喝到一口露水,一丝阳光。三岁才开口说话,七岁了才能下地走路,及至后来家道清苦,生活对她而言,像推磨一样,循环往复的都是负扼前行的劳作。我们说,母亲是个苦命人,她一声叹息:姆妈就是命苦,苦惯了,也不晓得么事叫苦了。

  母亲生养了六个儿女,老大后来夭折了,我们五兄弟姊妹享受了她别样的爱。我是老大,起先是独子,父母恩宠有加,享受的都是当时条件下的优质资源。小时候闹饥荒,每天都是红薯煮饭,难得吃上一碗完完全全的米饭,每到开饭时,她去洗衣服,也不忘记叮嘱妹妹们:“把饭留给你哥吃”。我们都快吃完了,她往锅里舀一碗米汤,就着一块锅巴,几块红薯将就下去。边吃边说,这样吃有营养,大米的精气都在米汤里。那时,我那地是血吸虫疫区,多数人都会染上血吸虫病,由于缺医少药,即便公立医院都是用柳叶煮熬,制成“柳叶汤”当治疗的替代品。母亲把我送到医院,喋喋不休地对医生说,我儿子每年“打摆子”、经常流虚汗、尿床、“鸡母眼”(夜盲症),央请医生照顾,生怕亏欠了儿子。她离开医院后,我开始打地铺,见母亲站在窗口大把大把的抹眼泪。第二天早晨,我喝完第一碗“柳叶汤”,出门漱口,见母亲蹲在窗沿下哽咽。原来母亲放心不下儿子,起早摸到医院来了。她揽着我的肩:“儿啊,好好喝,以后就不得‘大肚子’病了”。

  可是母亲性情刚烈,出手“大方”,也舍得出“恶口”,稍不如意就来情绪,事后即使意识到自己背了理,也不会认错。有天中午,父母口角,每遇这当口,父亲总是输家,外婆说了一句公道话,母亲硬是不依不饶,气的外婆提起包裹就走人。母亲没有挽留,自己跑到房间嚎啕大哭,哭自己认为的委屈,哭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及至昏天黑地后,把眼泪一模就饿着肚子下地干活了。小孩都有跟父母“赶路”(跟屁虫)的习惯,那天母亲出工,幺妹哭着跟她上了渡船,母亲不由分说把幺妹甩到了河里,惹得一船的诧异。当天晚上她收工回来,幺妹已经睡了,母亲走到床边,怜爱的目光停在幺妹的脸上,迟迟不肯挪开,眼眶的泪水浸透了万般的悔意。

  母亲一生也许只有一次当面认过错。那是我高中毕业不久在生产队做记工员,我喊了一声和她有过过节的婶娘,母亲恼羞成怒,当时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窝囊至极的我折了工尺,发誓不做这记工员了。当晚,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把我和母亲拢到一起,希望我把记工员继续做下去,我死活不肯松口。胶着之中母亲发话了:“儿啊,是你姆妈错了”。其实,我并不是需要母亲认错,只是觉得自己是成年人,大庭广众之下遭一顿恶骂,多有尴尬。儿子怎么会要母亲认错呢?即便母亲错了,儿子要母亲认错也是桩大逆不道的事。我能读懂母亲的善良,她是在用生命疼爱我的父亲和她的儿女,只是母亲不分地点、时间、场合地发泄情绪,让我在同伴中受尽了戏耍,丢了不少颜面。

  母亲不识字,除认得钱,其他都是一抹黑,尤其是她满肚子的“歇后语”,说起话来风趣幽默。小时候的我喜欢跟一些顽皮的孩子玩耍,她说“鱼配鱼,虾配虾,蚯鳝(蚯蚓)配王八”,谁要是没有能量,她说“马桶里翻不起波浪”,一些简单的事在她的嘴巴里总是妙处横生。我们开玩笑说:“您认得男女厕所吗?”母亲说:“你们莫笑话我,冇吃过猪肉,未必冇看见猪在地上走?厕所墙上不是有人像吗?”“文革”期间,他们三妯娌到武汉商业局局长家走亲戚,见人家洗菜的池子就一尺见方,便口无遮挡地说:“城市有么事好,水龙头像小鸡鸡尿尿,洗个菜,透个衣裳,象裤裆里打麻将,搓都搓不开”。局长哈哈一笑:“莲芝妹说话笑死人了。”母亲不晓得是褒奖还是揶揄,也跟着人家一起笑。

  早先,家里没有活钱,谈不上计划用钱,晚年了,我们给的生活费,父亲都用橡皮筋捆着东藏西掖,生怕母亲大手大脚随礼了。别人今天给她送个西瓜,隔几日送几盒点心,她念想几年,说这人重情义,待人家有个头疼脑热了,她盘算着哪年人家给她送了一百元,哪次给了她两百元,她都连同西瓜、点心钱加在一起,累计送个整数过去。她的理论是,人不能不仁不义,人家有恩于我,我不能亏欠人家的。父亲把钱看得紧,我媳妇怕婆婆没有零花钱,塞给她几张“领袖”,她转手就给父亲递过去:“我一生不装钱,装到荷包里麻烦”。

  母亲是个没有城府、口无遮挡的人,人称“见面熟”,即使遇生人,不下一泡尿的工夫,自家的祖宗八代、儿女家事,都一骨碌给人倒出来。儿子在哪里做事,儿媳妇生得体面、孝顺,亲家公是个大官,孙女们在北京坐办公室,如何如何,瓜秧子一扯,大瓜小果都出来了。心不设防,口不避语,难免生出是非来,所以回避母亲甚至被母亲得罪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但她全然不知,所以,她只晓得自己是别人掏心窝窝的朋友,却不晓得自己已是“四面楚歌”的“孤家寡人”。

  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像我母亲这样不讲排场,对待死亡的达观怕是不多的。她不喜欢、甚至厌恶礼俗的繁文缛节,别人家的婚丧嫁娶,他当自家的事,陀螺似的转,她却不给我们儿孙辈过生日,连我们几姊妹结婚都是简简单单。她说送礼这东西,就像互相扇耳光,你一巴掌过去,我一巴掌过来,有什么意思?你打重了,我打轻了,打去打来总会打去过节来。老父亲八十岁那年,想过个八十大寿,母亲就是不认可:“老鬼下巴骨都埋到土里了,还过个么鬼生,耽搁伢们的精力”。四年前,老父亲走的时候,母亲给我们约法三章,不许放鞭炮,不许开追悼会,不许摆猪头肉,一连搞出了五六个“不许”。主事的堂叔说:“莲芝姐,开个追悼会吧?”母亲说:“能把人开活吗?中央委员都不兴开追悼会,一个农民还自己跟自己作揖?”母亲把两只手臂交叉一甩,“你们把他的像挂到天安门,它还一个种地的。”出殡前,我媳妇担心她扛不住这生离死别,劝慰母亲,没想到母亲右手一挥:“放宽心,走就走了,老鬼到那边托生了,还要缠到我的。”

  八十五岁的老人了,依然有一颗童心。年轻的时候,尽管条件差,但她的衣着、发型,总是有别于他人。乡里人喜欢从众赶趟,不像今天的女人忌讳撞衫,母亲的服装总是引领潮流,只要她扯块布料,后面都是从者众多,只是她那发髻没人跟着如法炮制。她那一头浓密的乌发无人可比,也没有她三天用桑叶水洗个头,每天起个早床盘弄半个时辰的闲情。她每天都大老早起来,把头发理顺,手掌蘸着些许菜籽油,把表层的头发摸过油光,脑后挽个发髻,把前面的头发翻卷过来,做个耸起来的样式,那模样颇像民国时期大家里的主妇。就是现在,她依旧喜欢穿缀花的裤子和款式新颖的服装。几年前,我媳妇给她买金耳环,她死活不要:“骨头都要烧成灰了,还戴么事金耳环。”嘴里在说,目光却粘在金耳环上不肯挪开。媳妇给她戴上,她对着镜子一边左看右看,一边乐呵呵地笑,笑的很得意,还有婴儿般的羞涩。

  母亲大半生生活在乡下,许多农村人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时候,她很早就走南闯北了,武汉、南京、上海等大城市都有她的足迹。父亲去世后,我媳妇问她现在最想什么,她脱口而出:“我想旅游!”她说想去北京。也难怪她首选北京,在她的记忆储备里,北京是最深刻的去所,她的两个孙女都在北京工作,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都是她能唤醒的记忆。有一年,我在地图册上寻找去西藏的最佳路线,顺便在地图上告诉母亲,哪里是她的老家,哪里是襄阳,哪里是北京。母亲突然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在地图上一卡:“你这死砍头的,北京恁近一点,还不带我去!”老人家这包袱抖得太欢畅,差点把我笑个半死。

  后来,我们带她去北京、广州、珠海、香港、澳门。她怕冷,我们每年带她去南方过冬,她说,托你们的福,七老八十了,还满世界看风景,死了都划得来。她本是一个喜欢遗忘的人,年纪大了之后,记性大不如前,带她旅游过的地方大都不记得名字。前年,从香港过罗湖口岸,我们再三叮嘱说这是香港,刚转身,再问她,她说是仙桃(家乡的一座小城)。我们笑她,说白花钱了,她不以为然:“这也好,一个地方玩十遍都是新的。再说,记恁多东西有么用,只要快活就好。”这话好实在,似乎还是一种全新的旅游观,时下不是流行说快乐在路上么?母亲没有幸福的词汇,也说不出快乐在当下,但她晓得活着就是快活,记不记得倒无所谓。她常说,人心就一拳头大,装不了多少心事,忧愁的事装多了,就装不下快活的事。这兴许是母亲乐观、健朗的生活密码。

  父亲走了后,她的落寞和孤独时不时地流露出来,心灵深处的真空,儿女的孝顺无以填充,嘱咐她吃好,她说吃不香,要她好好睡觉,她睡不着。她在街头的广场舞中,消磨永远都赶不走的寂寞,在一群老人堆的家长里短中打发时光。她说父亲会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她,可是奈何桥再短,她也没有走过的脚力了。我的妈妈是真性情,我们却很难听见她无遮无挡的笑声了。

  母亲不知道世上有个母亲节,母亲节那天,我对她说:“姆妈,今天是姆妈节,儿子给您下跪了”。母亲说:“儿啊,姆妈冇得文化,不晓得姆妈节,你们好了,姆妈就放宽心了。”

  现在很少听到姆妈象过去那样开开心心的调侃,有时候,在我敲打键盘的时候,他就坐在我的身边,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父亲,说她所经历的苦难,语气平缓,就像一弯溪流平静地流过青石板,清澈而透明,全然没有平日的凛冽,苍凉的话语中满是遮掩不住的落寞。过去,我埋怨过她的顽瞑,说她固执、琐屑、重男轻女,不屑她的某种牵挂,而且无数次地作出“我老了绝对不会怎么怎么”的假设,其实,这诸多的假设,都是高人一等的自我认可和嘉许,是游离于尊重之外的对他人真实情感的漠视,甚至轻蔑。以往,我总觉得自己比她开明,想的比她开,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突然觉得自己在她的面前是渺小的,在她的面前,我永远只是跪在她身边的一只羊羔。

  母亲已是暮年,但只要夕阳在,就有温暖的霞光,即便儿女漂踪在外,或者已经老迈,也是温暖的。母亲永远是家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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